第十章 真人醉舞挥如意 (第1/2页)
顺治三年,五月初五,端午节。
两个月来,褚仁已经适应了半盲人的生活,虽然不能视物,却看得见光,摸索着起坐行走尚可自理。日常生活纵有不便,但因傅眉寸步不离的照拂着,也未觉得有太多不习惯。傅眉的嘴,便成了褚仁的眼睛,每日里咳珠唾玉地说个不停,用语言为褚仁描摹出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。
在褚仁眼中,光也变得有了颜色,灶火是红的,阳光是橙的,烛光是黄的,水缸中反射出的水光,是清冷的白……眼睛盲了,其他感觉变得敏锐起来,暑热天时闲坐院中,让阳光吻遍每一个毛孔,像是下了针,些微的刺痛中,带着痒麻的舒服。风吹过树叶的声音、纤草的声音,以及门楣上艾草的声音是那样截然不同,灶上飘来草香、米香、粽叶香混合的气味,让人垂涎。
这些日子来,傅山对褚仁外用针灸,内服汤药进行治疗,头痛的症候下了几次针便好了,但是眼睛却一直没有起色,方子换过好几次,没有一种有切实的效果。褚仁有时候也心灰,想着就这样死了算了,也许便能回去了,但是又总觉得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,一想到死,心便像裂开了一样,空空洞洞,没有着落。
傅眉倒是足不出户,日日陪褚仁聊天说话,起居饮食,照顾得无微不至,这又让褚仁觉得,这样的日子,就这么一直过下去,其实也挺好。隔壁奶奶的院落中,传来说话的声音,是傅山和傅眉父子两人,褚仁踱到墙边,凝神去听。
“那朱氏女的亲事,是很早便定下的,就这一两个月内,择个日子给你们完婚吧!”是傅山的声音。
“她……应该岁数还小吧?”傅眉有些迟疑。
“这几年可能会不太平,你们成了亲,了了我这一桩心愿,
我便安心了,也免得夜长梦多。你母亲地下有知,想必也是欢喜的。”
“爹爹……孩儿还小,不想那么早成亲……”
“你已经十九了,还小吗?”傅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。静了片刻,才听到傅眉的声音:“仁儿的眼睛没好,我不放心成亲……”
“那有什么关碍呢?你成了亲,还是和爹爹住在一起,多一个人照顾他,不好吗?”
“那不同的……”又是一段沉默,傅眉的话音才继续响起,“仁儿的病,始终是因我照顾不周而起,他一日不见光明,我便一日不能抛下他去成亲。”
“唉……是我不该匆匆抛下你们上京,又因旁的事情耽搁了,迟迟不归,那日更不该打他……”
“就是他挨打,也是因为我的错……”一阵漫长的沉默。
“眉儿……若仁儿一辈子不能复明,你难道要一辈子不成亲吗?”
“爹爹!你……您这话什么意思?不是说调养几个月就能好吗?”傅眉大急,嘶声问道。
褚仁听着,心里也是一紧,手不由自主地,攥紧了衣襟。“两个月了,不见一点起色……这样下去,也许哪一日突然便好了,也许,一辈子……就这样了……”
褚仁咬紧了嘴唇,一滴泪,自眼中滑落了下来。
“不会的!爹爹……不会的!要不要请郭真人过来看看?他一定有办法的!是不是?!”傅眉的声音中带了哽咽。
“他现在在南边,联络南明和大顺的余部,近期恐怕都不会北上……”
“那我师父呢!我师父或许有办法!”
“他现在在大同,也无法分身……你知道的。”
傅眉沉默了片刻,一开口,便是一字一顿:“若仁儿一辈子不能复明,我便一辈子不娶,做他的眼睛!护着他一生一世!”墙的那边,是久久的沉默。
听着那边的脚步声,似是出了门,向这院走来,褚仁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,跌跌撞撞地走回屋内,坐在**。
“你醒了?”是傅眉的声音。“嗯!”
“今天觉得怎样?”傅眉的话音中带着淡淡的鼻音。
“好多了,似乎眼前比昨天更亮堂了。”褚仁借着这句话,又用手背揉了揉眼睛。
“真的?!”傅眉又惊又喜。
“是呀,我想写字,能帮我找点儿大些的纸吗?”
“要多大的?”
“市面上能买到的纸,最大尺幅有多大?”
“常见的,也就是六尺左右吧?家里就有。”
“嗯!那就要这种。”褚仁点头。六尺的纸,铺在条案上,刚好顶天立地。那一大片明晃晃的白,在褚仁眼中分外清晰。
傅眉研好了墨,把笔塞到褚仁手中,又牵着褚仁的腕子,去濡那墨。
褚仁定了定神,深吸一口气,便运笔如飞地写了起来,每一个字,都有巴掌大,在褚仁眼中,都是一个个小小的灰色影子。脑中,是那副“李梦阳《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》诗轴”的一笔一划,那些相连的笔意,那些盘绕的萦带,那些盘龙舞虺的线条,那些**的奔放,那些恣肆圆转而又连绵狂放的横竖撇捺,已经深深刻印在心版上,无需启眸,也能一一重现。
“夜雨清池馆,晨光散石林。一舟相过日,千里独来心。树拥江声断,潮生山气阴。异时怀旧意,应比未逢深。”写罢,褚仁投笔于地,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似的,只想纵声长啸,又想纵情豪饮。果然……草一物,是需要用整个身体、全部的精气去写的,要有将身体发肤都投入火中的那种决绝,才能煅造出最好的草。第一次,褚仁领略到了,法天人合一的境界。“怎样?写得好吗?”褚仁问。
“好……”傅眉答。
“别骗我?”褚仁侧头一笑。
“真的是好,就是有点歪了,是我纸没铺正。”
“这种字体,如何?”褚仁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。“好看!像剑法,又像舞蹈,含着音韵在里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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