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李红杏

李长庚挤得满头大汗的，肚子上挨了几肘子，背上也吃了好几拳，终于从浓郁的叶子烟味和汗臭味中，挤到了族长家的宅门前。今儿热闹人多，族中几个叔伯弟兄们，自发地当起了门童。那七八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立在台阶上，犹如门神一般，居高临下地斜视着这群好奇心很重的村民。

宅子前面聚集的村民越来越多，人群呜呜喳喳的，一阵一阵地往前涌，李长庚经受不住这人潮，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。他伸着脑袋，努力往门里面拱，忽然看见一个娇弱少女的背影，靠在前院的垂花门旁不住往内院瞧。他心里一喜，小声喊道：“李红杏，李红杏。”

那少女身前，几个麻布丫鬟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李长庚喊了好几声，那少女没听见似的可劲儿往里瞧。他不得不加大了音量，连喊了几声，直到引起几个门神愤怒的注视后，那少女才回头左瞧右看，回眸时发现了被挡在门外的粗布少年。

少女悄悄抽回身，从院子里小跑到宅门前，盯着少年惊讶地问道：“咦，你不在山上打雀儿吗，这会子怎么想到我家来，平时叫你来像要你命似的。”

李长庚尴尬地笑了笑，用手指了指内院，李红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。她拉着其中一个门神的衣袖，不断摇晃着，央求道：“二叔～，他是我的同窗好友，今天来找我玩，你快放他进来吧。”说着，可怜巴巴地望着魁梧汉子的眼睛。

汉子嫌弃地瞪了李长庚一眼，瓮声瓮气地道：“这小子不是村尾的那个孤儿吗，三小姐莫要拿话来哄二叔。”

李红杏见状撒娇道：“二叔～，求求你了，你就让他进来吧，二叔～”

那汉子宠溺地望着族长的唯一千金，拗不过她的小性子，便将蒲扇般的大手让出了一道缝。李长庚立即像泥鳅一般，忙从缝中滑了进去。

李红杏很自然地拉起指甲缝满是污泥的少年，跑到二门外几个丫鬟的身后站定，踮着脚尖瞧院子内的情况。李长庚却低下头，凝视着少女那只白生生的小手，很轻微的将黝黑带茧的大手抽了回来。少女并没有发觉，她今天穿了件粉色撒花长袄，这袄子看上去又细又滑，比少年身上的粗布短衫不知好了多少倍。他突然发现，少女身上这件袄子，自己攒一年的钱也买不起。

族长李善才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，李红杏是他最小的女儿。平日里他就将李红杏视为掌上明珠，有什么要求都一一满足她，关心疼爱得紧，就差去天上摘星星了。

李红杏从娘胎下来就身子骨弱，禁不起什么风，从小便养在深闺之中，连乡塾都不曾去过。李善才希望她知达礼，便费了许多周折，一年花费十几两银子，从镇上延请了一个老秀才。每年春秋二季，让老秀才在自家私塾里教小女儿读识字。半月前，老秀才偶染了风寒，留下几本诗词让红杏自己用功，他则告病回乡养病去了。

李长庚曾在李家私塾读过几年蒙学，故而小时候就和李红杏认识了，不过那是很久前的事。村里人说：少年未记事的时候，他爹在外村买办货物时遭了洪水，连人都没有送回来；他家只有几亩薄田，他娘苦苦支撑了几年，最后家资耗尽，别无他法，带着她妹妹去城里谋生去了。留给少年的，是每逢雨天就会漏水的一座茅屋。

“老爷出来了！”几个丫鬟的惊呼声让李长庚回过了神。他从李红杏的耳畔向院子里望去，见李善才正眉笑眼花的从堂屋出来。那早间在田里看见的五个男女，正施施然坐在堂屋交椅上吃茶呢。

老管家候在檐下，看见老爷高兴的样子，心里也跟着开心，连忙迎了上去，陪笑道：“老爷，有什么吩咐吗？”

李善才神情激动地望着管家，低声嘱咐了好一阵子，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老管家不住地点头，花白的眉毛也渐渐笑了起来，最后说了句“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，老爷！”便匆匆转向后门，出了后院，快步向另一条道走去。

李红杏也被感染了，低低的叫了声：“爹爹”。

李善才背着手在屋檐下踱来踱去，脸上的神情既焦急又兴奋，似乎在期盼着什么，由于太过专注，连他宝贝千金的话都没听见。待心情稍微平复后，他才理了理衣襟，走回到堂屋里的太师椅上坐着，和八仙桌对面那个高瘦男子谈话。那个柳姓女子，则是被几个苗条妇人围着，问东问西的，簇拥着去东耳房中谈话了。

李长庚观察了好一阵，望着气鼓鼓的李红杏，问道：“你爹平时也这样吗？我看他今天好像特别开心。”

李红杏白了他一眼，回道：“才没有呢，爹爹可是个极稳重的人，平时也不会很失态，记得过年时候大哥回来，爹爹也没这样高兴过。”

“那就奇怪了！”李长庚搜索着记忆中族长的印象，好像没见过他这样子，于是随口道：“李红杏，怕是你爹要娶新媳妇了，我看那些新郎官，成亲的时候都是这样……”

啪！

李红杏一巴掌打在少年的脸上，发出一声脆响。前面看热闹的丫鬟们都转过头来，不可思议地瞅着李红杏，在她们的印象中，小姐脾气可好了，从不曾打骂过她们。

少女定定地望着少年，泪珠在眼睛里滚来滚去的，忽然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李长庚慌了神，连忙用手去捂少女的嘴巴，将她拽到二门一旁。

李红杏两只小手没什么力气，便用粉嫩的指甲去掐少年的手臂。

“你……你放开我……”她狠狠地瞪着少年，口齿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。

李长庚见她不再哭喊了，就放开了她，手足无措地道：“对……对不起，我又说话惹你生气了……”他虽然高她半个头，却垂着脑袋，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
少女将手一甩，狠狠道：“我去告诉我爹，看他教不教训你！”脸上犹挂着晶莹的泪珠。

李长庚有些慌了，对那个族长，他从小就有些害怕，或者更多的是敬畏。

李红杏鼓着气，刚要踏进垂花门的时候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整齐地从后院传来，后门里黑压压的涌进来一群人。

进来的这群人，都是李家庄中前途无量的少年，衣冠整洁，相貌周正，不像那个粗鲁的山村野夫。

李红杏又狠狠瞪了李长庚一眼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