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 空园露湿荆棘枝（1）

对于千乘夫人的说法，望舒实际上并不难理解。

扶桑作为一个精神能够干涉物质的小天地，教派、神祈和凡人之间的联系就要更紧密一些，往往其中一者发生变化，都会影响到其余两者。这种联系，其实在中原地界上也会发生，只是因为中原的法理比扶桑更为严密，表现这种联系的方式更为严谨，期间往往都有明确的因果关系，而不像扶桑这一边，只要“认为可以”，那就“一定可以”。

举例来说，最明显的莫过于三千年前的封神之战，却是这样一场战争，表面上是两个凡人国家之间的比斗，实际上是阐截两教之间的争执，战争的结果既决定了人间的气数，也决定了两教的兴衰，更影响了天地法理，为法理之中添加了三百六十五位正神，同时也为西方教的崛起奠定了基础，可谓是一举多得。当然，这一场战争，若是从商周士兵的角度去看，就是“神仙打架，凡人遭殃”了。

从芦屋道满的口中，望舒知道了扶桑这边的狐族竟然也分作了神道和佛教两支，两者共同居住在不属于人世间的夜之国，其作为神祈的一种，本身在夜之国的一应举动，都会影响到凡俗世间的教派兴衰，这种影响本身，完全没有任何道理，又是真实不虚地发生，令人费解的同时，也是着实耐人寻味。

千乘夫人与两人对话的间隙，夜之国的太阳也逐渐从海平面上升起，阳光洒落下来，整个夜之国所在的这一片天地都是开始了新的一天。沐浴在阳光之中，望舒也是发现这夜之国的阳光似乎并不像现世那般耀眼，很有些隐隐约约的感觉，又是叫他疑惑。

千乘夫人在夜之国修行了几百年，实际上也接待过不少凡人进入其间，对于外来者的疑惑，千乘夫人心里多少有些准备，见得望舒神情变化，便也笑着说道：“原本来说，只有凡间海原有着昼夜的交替，日月的轮转。高天原是天照大御神的神国，无时无刻不处于天照大御神的灌药之下；夜之国与高天原相对，其实原本是永恒的夜晚。只是我等妖族，并非大江山的妖鬼之流，本身还是血肉之躯，离不开日光照耀，故而当年月读命借出夜之国作为妖族国度的时候，天照大御神也同意将她的光辉分润给我们。只不过凡俗海原的太阳，是天地间‘唯一’‘完整’的一个；而夜之国的日光，只不过是不完整的一部分而已。”

这等话语，要是落在寻常烦人的耳中，只怕就是稀里糊涂地过去；可是望舒听来，却是觉得其很有道理，别有一番韵味，感觉似乎与他先前与天照大御神相见之时，讨论过的“完整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事实上，太阳星作为诸天星辰，其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，天照大御神虽然是扶桑主神，可放在天地正神的面前，却还是显得薄弱，其所代表的太阳法理，只是在扶桑地界上，自然不可能违背天道运转和自然规律，在太阳已经朝着西面照耀而去的时候，再在夜之国创造一个完整的太阳。

眼下众人头顶上的这个“太阳”，因该只是天照大御神借着月读命与她的联系，凭借“月光乃是日光”的因果，在自己的神权范围之内，扭曲了日月之间的差别，使得夜之国的太阳，实际上乃是凡俗海原的月亮，两边昼夜颠倒，各自享有一天六个时辰的阳光普照，以此维持其中生灵的血肉存在，既叫妖族与凡人的作息规律刚好岔开，又使得双方都享有平等无二的天赋自由。

对于天照大御神的这等巧思安排，饶是望舒也不得不为之感到惊叹，又是隐隐觉得，这等设计只怕也是徐福当年就早早想好的，却是使得这一片天地与中原表现出来不可思议的差距，两者之间的关系，很可能就与徐福创建扶桑的初衷有关，若是能够领悟期间的联系，或许就能大致上把握到徐福在一千年前的些许想法。

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，却是千乘夫人作为黑狐一族如今的主事之人，一应的礼数也还是十分周到，早早安排下族人准备招待，如今正领着望舒和芦屋道满前往自己的宫殿落脚休息。望舒和道满两人，其实已经在人间海原享受了一个完整的白昼，一时进入夜之国，也是很有些昼夜节律颠倒的感觉。若非两人都是有些法术在身的高人，只怕此刻已经是困倦难耐，说不得要辜负千乘夫人的苦心安排。

应为整个夜之国，都是人间海原的完整投影，故而望舒和道满跟在千乘夫人身后，很有一种原路返回的感觉，又是稍微有些不同，乃是周围的一切景物，只能说与人世间相似，并不是绝对的相同，某些地势环境，因着狐族本身的改造，从七百年前起，就已经走上了与人世间不同的发展方向，很有些人世间看不见的东西。

在中原，妖族需要有五百年的修行，渡过五百年上的劫数才能幻化成人形，正式开始自己的修行之路。而在扶桑，五百年的限制依旧不变，可因着夜之国和人世间隔绝开来，妖族本身已经自成国度，一应的思想自然会有些变化，却是这边的狐族不像中原那般一心修行，很多知道自己没有把握渡过五百年劫数的，便主动放弃的求得长生升天之路，而是变得与人世间的百姓们一般，享受自己三四百年的寿元，用开化的灵智来推动这一方世界的发展，日子要更轻松些，氛围也不是那般紧张压抑。

而除了这些开化了灵智的狐狸之外，也还有很大一部分狐族彻底就没有开始修行，本身虽然在夜之国的力量加持之下，也能活上一两百年，却是一两百年来都过着与寻常狐狸没有差别的日子，每日里四脚着地，吃生食，饮生水，彻底活成了普通兽类的模样，其本身也与开始修行的那部分狐族形成了隔绝，大概是一种远亲关系，有些类似于中原的人和猴子之间一般，本质上已经是相似而不相同，彼此间也互不打搅。

千乘夫人先前告诫望舒和道满的话语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为这些彻底放弃了修行的狐族着想，却是没有开化灵智的他们，对于人类的存在本身还比较陌生，每二三十年，夜之国和人间海原之间的屏障骤然敞开一次，没有力量的寻常狐狸也可以选择迁入人间，回归现世，若是叫它们对人类没有丝毫畏惧，却是对其今后的生活着实不利。

无论如何，望舒和芦屋道满都是大开眼界，看见了一个与人间相似而不相同的体制，隐约觉得这一片天地间的规则要更为宽松一些，妖族内部的阶级也远远要比人间的各种松散，寻常没有修行的狐狸走在街上，也不会因为灵智的缘故而受到已经开化的那部分狐族歧视，反而是能够从狐妖那边得到一定的帮助，以此维持自己一族的存续与发展。

对于这等情况，望舒和道满都是感慨，又听望舒对千乘夫人问道：“这些寻常的狐族，就算是彻底不修行，不开化灵智，也没有关系么？”

千乘夫人闻言笑笑，说道：“大家都有着不同的选择，并不能因为我们开化灵智，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和智慧，就强行干涉它们的生活。天地之间衍生狐族，最开始就是二三十年的寿命，野兽一般的生活，这样的日子虽然浑浑噩噩，却也符合了天地间最为深刻的规律和道理，顺天而行，避免自身在雷火劫数之下化为灰烬，乃是另外的一种智慧，属于天地的智慧。像我们这样，学习人类修行，自身成妖的，说不定才是真正不容于世间的那部分，才有天雷天火加身。我们愿意承受劫数，它们不愿意，都是自己的意志，别人不好说上太多。”

千乘夫人的话语，一时间叫望舒都是觉得很有些道理和启发，却是他们这一族，自从七百年前迁来扶桑之后，就几乎与人世间隔绝，一应的修行方式和思想理念，都还停留在中原汉朝的水平，更为古朴简单，也更为大方包容，比起人道发展七百年之后的如今，别有一种古拙意境，却是已经被时代遗忘和舍弃的某些东西，似乎内里还有很深刻的道理存在，叫望舒连连点头，不住称赞。

见望舒这般夸奖，千乘夫人自己也是谦虚说道：“其实这其中，也有我们族人自己节制的关系。若是所有的妖族，都修行长生不死，个个渡过劫数，只怕不用七百年，头三百年我们就将这片夜之国的天地啃噬一空了。归根到底，还是一部分族人做出了选择，舍弃了修行和长生，选择以自身的自然生死，来维系这一片天地的力量平衡，避免长生的妖族太多，天地不堪重负，被我们拖垮。”

这等话语，思想其实已经十分超前，就算是放在如今的中原，只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，却是其中很有一种“过犹不及”的理念，又是暗合了“万恶**为首”的观点，将一切都维持在一个不多不少刚刚好的程度上，以此保证物质的充足，族群的延续，又是筛选出了真正有修行天分的族人，将资源集中在他们身上，避免了绝对公平带来的分配不均，乃是真实不虚的“按需分配”，每一个狐族成员都有自己的自由，着实是仙境一般，令人羡慕。

说话间，一行人就走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之中，对应人间海原的方位，大概就是伊杂宫所在的地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