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7章 莫遣纷纷点翠苔(2)
望舒一时莫名回到三清观中,也是有些回不过神来,见了灵均老道,愣愣问了一句:“师父,怎么叫我回来了?”
灵均老道看着望舒,心中暗叹,轻声说道:“此事已了,一切因果,已经走到了应有的轨迹之上。六诏归一在即,南诏将有兵祸起。你我修道之人,是该远离尘凡,清心修为的时候了。”
望舒又是一愣,看着面前众人,又是说道:“那柏节怎么办?”
灵均老道未曾开口,一旁的委蛇便是走上前来,拍了拍望舒的肩头,说道:“柏节的因果宿命,你也看见了不是?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她自己的路,我们已经帮不上忙了。”
委蛇说完,灵均老道也是轻轻点头,看在望舒眼里,却是说不出的荒谬之感。看这两位的意思,当下南诏的一切种种,都是与他们再无了关系,可是柏节的命运,又该如何?愣神片刻,望舒摇了摇头,道:“师尊,六诏归一是天数不假,那柏节的命数,不该这般!”
灵均老道看着望舒,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悲哀,轻声道:“吾等不过是修道之人,自身未明,又谈何他人?柏节自有她的机缘,眼下情况,你我都是帮不上忙的。”
听自家师父说了两次帮不上忙,望舒一时也是有些诧异,却是以灵均老道的神通来说,若是有心,这普天之下,他帮不上忙的事情不说没有,也是绝对不多的,又怎会说出这般话语?越想越觉得不妥,望舒不顾顶撞了师父,一时大声道:“人都要死了,还说什么机缘?皮罗阁不知中了什么邪,竟是说出了‘兄终弟及’的话语,如此一来,岂不是要将柏节往绝路上逼么?”
中原礼教所谓的“父死子继,兄终弟及”,乃是指天家王位传袭的习惯规律,可是放在西南六诏,这话却有着更多的意思。乌蛮人男尊女卑,女子不过是男子附庸,在六诏诏主所在的王族之中,甚至可以出现丈夫身死,妻子携丈夫所有一切,改嫁自家兄弟的情况。皮罗阁对柏节夫人说出这等话语,便是有了纳她为妃,叫他改嫁南诏的意思。
寻常时候,这种事情倒也不算少见,加上地方风俗如此,女子寡居,其实也是十分艰难,能够改嫁,已经是比之中原礼教要宽和许多了。只是如今这般情况,却是皮罗阁在松明楼上烧死了柏节的丈夫和兄长,虽是事出有因,这仇恨却也是真实不虚的,以柏节的性子,又怎么可能随他而去,改嫁于他?
灵均老道看着望舒,也知道自己这名弟子聪慧非常,天赋过人,就是一股子牛轴劲儿,一上来就难以消弭。考虑片刻,灵均老道还是好言道:“六诏之事,你参与最多,也是最为清楚。如今五诏诏主身死,柏节却是在邆赕诏有着不弱于邆赕诏主的声威。皮罗阁若是想要不动刀兵,一统六诏,还是需要得到柏节的支持。也只有柏节改嫁于他,才能使得他彻底洗清杀伯弑兄的罪名,叫那六诏百姓归心。”
望舒一时气急,笑出声道:“柏节若是愿意,才是真真见了鬼去!如今这等情况,皮罗阁糊涂,师父也糊涂了么?火烧松明楼,原本就是折损气数的举动,若是他再这般逼迫柏节,却是真真害人害己了!”
委蛇一时也是叹息,又是叫望舒坐下,好生说道:“你所言自是不假,可南诏王迎娶柏节之事,也是势在必行。柏节若是不肯,定是只有死路一条,若非如此,邆赕诏势必不会归于南诏王麾下,生出动乱,说不得就要挑动五诏一同反抗。如此一来,松明楼上之事便是枉然,这六诏归一,也就是一句空话了。”
望舒仔细看着委蛇,似是今日才认识了他,一时冷笑道:“原来委蛇大哥,不单在厨艺上有过人之处,于此局势,也是洞若观火!是了,我修为低微,道行浅薄,委蛇大哥与师父,却是得道的高人。想来今日一切,早在你们算计之中,可怜我被蒙在鼓里,竟是丝毫不差,为虎作伥,助纣为虐,害了一个好人!”
一旁一直沉默的大师兄闻言色变,一时呵斥道:“望舒!你这般说,是指责师尊了么?世间万事,终有一个定数,柏节命该如此,你说再多,也是枉然!非是我等冷血,却是此时此刻,谁又帮得了她?”
望舒又是转向大师兄,正要说话,便听得嘉月也上前劝道:“师弟,我虽不曾与这位柏节夫人往来过,却也多听闻了她的盛名美德,对她十分敬重。今日之事,并非师父算计,乃是各人命数,我等有心,也是救之不得。你若真为了她好,便好生劝一劝她,若她心意转变,许还有一线生机。”
望舒这下彻底愣住,却是连自己最亲的师兄师妹都这般说话,顿时只觉得这世界似乎都是疯了,叫他万难接受,又是喊道:“我劝她?我怎么劝她?她夫君和兄长之死,与我也是脱不了干系,我有何面目,去劝了她?既然一切已成定数,师妹与我再说,不也是白费口舌么?”
嘉月一时语塞,却见灵均老道听了望舒先前的话语,丝毫不以为忤,依旧轻声道:“有转机的。此事虽是定数,却也还有转机。六诏归一,乃是千秋功业,一切人等,都万难阻拦。可是那柏节姑娘的命数,却还有着转机。”
望舒一愣,转头看向灵均老道,一时呐呐:“师父的意思,是还能救下柏节来?”
灵均老道摇了摇头,叹道:“柏节命里之劫,已是难救。不过之后的事,却还有着转机,留有吾等运转周旋之处。你自是算明了前因后果,难以接受,以致这般,却不知过去恒常,未来无常,大道五十,天衍四九,还是有着一线机缘的。”
望舒不懂,却是听着灵均老道的意思,这柏节在皮罗阁面前,定是玉碎局面,万无回转道理,那里还有什么转机?人死如灯灭,所谓“三分气在千般用,一旦无常万事休”,哪里还会有什么变数可供众人周旋?
望舒一面思考,一面看向众人,却见他们都是面露悲切,显然也是为柏节夫人的命数感到遗憾,情真意切之处,并非自己先前气急妄言,众人都是无情之辈。再看那灵均老道,更是片刻不见,整个人都像是老了许多,眼神惋惜悲痛之处,与寻常老者一般无二,也是叫望舒心中一颤。
要说起来,众人前来南诏,本就是为了落下道门根基,传扬道家箴言,而在此过程之中,六诏归一的气数,也是道门众人十分看重的一点。无论是辅佐皮罗阁登基也好,火烧松明楼也罢,众人都是一早知晓,甚至参与其中的,要说起来,真将此事怪在灵均老道身上,而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事情,望舒还是做不出来。正如他自己所说,那五诏诏主之死,与他也是难逃干系,既然参与其中,又怎可奢望置身事外?
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既然六诏归一乃是定数,火烧松明楼倒也就算不得什么。望舒一早就知道,一早就想通,甚至在皮罗阁动摇疑惑之际,还能出言劝慰开解,心中原是没有什么困惑的。只是那柏节夫人……望舒实在还是觉得其太过无辜可怜,却是不似众人这般有所选择,终其一生,都是命若浮萍,飘摇而过,如今更是要成为六诏归一的牺牲品,叫他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。
也是道家修行,谁也逃不过一个三灾九难,原本对于望舒而言,柏节夫人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名过客,本不该叫他心生涟漪,以至于做出今日这般举动。只是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,越是清心寡欲,远离尘凡的,越是遇事则迷,难以自拔,一时才叫望舒体会到了这般痛苦。
灵均老道一早就知道会是这般,这才动心忍性,对望舒的一切顶撞忤逆之处百般宽容,更是一早就请了委蛇和凤鸾前来帮着劝说,希望自己这名弟子能够过得这一场劫数,不至于想偏了方向,钻了牛角尖才是。
火烧松明楼,是南诏的机缘,是五诏诏主的死劫,而这位柏节夫人,便是望舒命中的劫数。西南一带,佛、道、巫三教已经达成共识,定要帮着皮罗阁成就大业,便是这一方的气数,也是顺应了百姓们最深处的祈求。一旦望舒想要拯救柏节,势必会对皮罗阁一统六诏的大业造成阻碍,届时气机交感之下,望舒便是将自己摆在了整个西南六诏的对面,莫说是他修为尚且浅薄,就是证得混元大罗果位,逆天而行,也难逃天数运转。
修行之人,遁出凡尘,看上去无灾无劫,清净自然,却也因着贴近大道,而愈发受到各种限制,身不由己之处,比之凡尘俗人,只多不少,也是有得有失,有了大道赋予的寿数神通,就自然要承担维护气数运转的重大责任。天地之间,哪里会有什么绝对的自由?不过是道行深,看得远,想得通透罢了。
当下,望舒也就不再与灵均老道争执,也知那柏节夫人的命数已是难改,既然灵均老道说之后或有转机,望舒虽是难以揣摩,倒也选择相信,不再纠缠此事。
直到此时,灵均老道才暗暗松了一口气,知道南诏的事情刚刚开始,自己这边的事情倒是已经处理妥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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