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一曲荒山清照水(4)
从先前看见这一群妖鬼,到之后与他们相处的短短一段时间,望舒已经发现了这群妖鬼的特殊之处。作为妖鬼,他们与寻常的妖族并不相同,本身乃是一种类似于怨气、恨意以及一切种种人世间负面情绪的集合体。有人心的黑暗附着,使得这群妖鬼之前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,活物还是死物,阴灵还是尸体,都无差别地成为了现在望舒面前的这群东西。
本质上来说,妖鬼的存在就是一种人心黑暗面的凝聚,却是这一种凝聚过程,在中原大陆上是绝不可能发生的。或许是当年徐福创造扶桑的时候,从根本的法理上就限定了这一点,使得人世间无处消散的这些恶气,能够化身为妖鬼,在其几十年几百年存在的时光之中,总会遇上某种机缘,将其退治也好,消灭也好,镇压也罢,总是要经过一个累积的过程,才将其解决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妖鬼与中原大地之上,渡劫就不会死去的妖族又是不同,却是他们从产生的那一日开始,就注定会被消灭,无论是任何办法,都不能帮助他们解脱。或许最好的结果,就是按照佛门经之中的某些手段,将其“度化”,教其怨灵“升天”,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,却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。
作为中原来的修仙之人,望舒看这位朱吞童子,与扶桑本地的一众阴阳师们也是有些不同,却是明确地看见朱吞童子的原型本体,应该是一名不知何故而早夭的少年,其相貌也是平常,力量也极其薄弱。照理来说,这样的早夭少年,世界上一天不知道要出现多少,却是因为某种机缘巧合,使得朱吞童子凝聚了太多的黑暗,太多的怨念,又在百姓们世世代代相传的恐惧之中,汲取了力量,才有了如今的他。
要说起来,站在望舒面前的朱吞童子,出了起源之外,与当年那个早夭的少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关系,完全是一个全新的妖怪,既不曾活着,也不会死去,一直要到属于他的机缘来临的时候,他才会得到彻底的解脱,却也是一个彻底消失的结果。
因为以朱吞童子为首的一众妖鬼,其本质都是黑暗的人心,却是杀人也好,嗜血也罢,都是他们的本能。就像是羊要吃草,虎要吃羊一般,乃是一众扶桑本土之上,独特的规律,谁也没有办法,劝他们弃恶从善;乃是他们自己,就是“恶”这一存在的本质具象化,若是他们能够放弃黑暗面,就等于是放弃了自我,也就会像芦屋道满一样,找不到存在的意义而消弭。
近几年来,乃是朱吞童子自己,在安倍晴明的帮助之下,与有“雅乐之神”称号的源博雅结下了缘分,才能借助着赠与源博雅鬼之笛“叶二”,以他的笛声来抚慰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,暂时将其压抑住,才能维持自己这几年的情绪稳定,不至于因为吃人杀生太多,引来安倍晴明那样的大阴阳师出手。
朱吞童子自己,因为吞吃了太多人,身上缠绕着太多的怨念,本身的智慧并不比一众阴阳师差,却是想到了通过这种办法,来延续自身的存在;毕竟,维持自身的存在,也是一切有情众生的最根本愿望。一切饮食男女之事,都是为了延续众生的存在,像是望舒这样,自身就已经圆满不需要延续的,对于吃吃喝喝,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情,就没有太大的兴趣,道理便是这样一个道理。
只是源博雅不过是血肉之躯,并不能陪同朱吞童子以及大江山的一众妖鬼长久存在。事实上,扶桑之地,根本就没有长寿法门流转,按照道满所说,连天照大御神的子孙,扶桑世世代代的天皇都是短命的。从权贵到百姓,从阴阳师到凡人,只要是在诸神之后产生的,就谁也不能长生,个个都是寻常凡人的寿元,终有一日会从世界上消失,饶是安倍晴明和芦屋道满这样凡人之中的强者,也不例外。
源博雅的生命,比起朱吞童子传承数百年的凶名来说,实在是短暂得可以;然而真如朱吞童子自己所说,一旦源博雅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,不能再为他和一众妖鬼吹笛,这么多年以来,压抑在他们心中的黑暗,只怕会一时间汹涌而出,在引发某种浩劫之后,为整个大江山引来灭顶之灾,从而完成他们这一群妖鬼存在的意义,将这数百年间积累下来的黑暗彻底消弭。
因为知道这一切,都是扶桑这一方天地的规矩,是最为根本的法理,在天地行成之初,就已经彻底确定,却是徐福再生,也不能扭转分毫。望舒看着朱吞童子那纤细秀美的背影,也只能在心中暗暗为他哀叹,原是自己对于他的情况,也是帮不上任何忙的,就像当年的他,不能避免柏节身死,也不能避免南诏灭国一般。
一时间,众人都是无语,一众妖鬼在听见朱吞童子的话语之后,也是齐齐陷入了沉默。这些年来,在源博雅的笛声洗涤之下,他们多少都已经萌生出了些许正常人的意识,一想到现在这样清新而自控的自己,会随着源博雅的逝去而消失,自身又会再度陷入混乱和杀戮之中,在造成痛苦的同时体会痛苦,就叫他们心中都少都有些悲戚。
芦屋道满看见望舒脸上的神情,也是感受到他内心之中的伤感,却是作为寄居在人心之中的蛆虫,芦屋道满的确是很擅长把握人心,一时间也是晓得了望舒的心思,不得不跟着哀叹,倒也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,对望舒说道:“望舒仙人,你不必为这些妖鬼难过。请记得我说过的话语,会凋谢的鲜花,才是真正的花朵。对于这些妖鬼来说,本身就一直处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,能够得到解脱,乃是他们从诞生之日起就存在的愿望。能够如愿以偿,乃是他们的福分,若是能够在自身消弭之前,大干一场,那就太美妙,太自在了!”
望舒点点头,也晓得芦屋道满的意思。这等情况,既然是天地之间的规矩,那么就在这规矩的范围之内,尽自己的可能,做一些叫自己觉得舒服的事情,也是极好的。一时间,望舒隐约里明白了,为什么这一片土地上的阴阳师,与中原大地上的修士不同;他们这种没有善恶,没有是非,没有黑白,只有自身选择的性格,或许也是受到这一片天地的规矩,而孕育而出的吧!
沉默之中,一众妖鬼们已经领着望舒来到了大江山深处,却是在扶桑这一片土地上,结界之法的使用要比中原大地流行许多,寻常上至神明,下至妖鬼,个个都掌握着一手很不错的结界法门,却是用这种法门,来弥补这一片天地之间没有虚空法门流传的遗憾,也是一种变通。在刚才的片刻,望舒与芦屋道满在一众妖鬼的带领下,已经穿越了不知道多少结界,却是此时此刻,眼前竟是出现了一座高大华丽的木制楼房,相比起平安京中大人们的庭院,竟是不差分毫,看上去也是十分精致和舒适,叫人眼前一亮。
作为望舒这等程度的修士,却已经看穿了附着在这一座楼房之上的幻术,看透了其本体不过是一座破破烂烂的木屋。不过妖鬼们有心邀请,望舒也不愿意弄得太过扫兴,也在一时之间,撤去了自己洞察一切的神通,转而只靠着与妖鬼们的缘分来看见眼前的一切,心甘情愿受到他们的蛊惑,陷入他们的幻术之中,想着好生体会一番朱吞童子的招待。
而这神通一撤去,望舒心里也是一时轻松了许多,却是再不用看见朱吞童子本体,那一个枯瘦而苍白的少年尸体,而能够全心全意欣赏他幻化出来的,不属于人世间的美貌,想来对他来说,也是一种尊重,就像是修士们明明可以看穿一切,也不会刻意蹲在街上看满街不穿衣服的人走来走去一般。
朱吞童子一时间从那高大妖鬼的肩头跳下来,像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一般,伸手对望舒和芦屋道满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,朗声道:“从唐国远道而来的仙人啊,我以大江山之主的身份,邀请你列席我们的酒宴,请你放心随我进来,我们绝不会对自己的客人下手……至于你,芦屋道满,看在唐国仙人的份上,今天我也勉为其难地邀请你。但是在此,我先提醒你不要起什么奇怪的心思,否则这大江山上下数万妖鬼,都不会叫你好生走着出去!”
芦屋道满嘿嘿笑了笑,朝那朱吞童子说道:“朱吞童子大人,看在唐国仙人的份上,我今天也不会主动对你们下手的。不过也要请你明白,若是哪位起了不该有的心思,我芦屋道满,也不是好惹的呢!”
朱吞童子深深看了道满一眼,点了点头,又听见望舒笑着说道:“朱吞童子大人,请你放心,道满大人不是那等不晓得好歹轻重的人。难得两位都这么给我面子,就请你们在今日,暂且像是阔别多年的老友一般,尽情相逢吧!”
朱吞童子这才笑了笑,挥手叫人打开了楼房的大门,却是这楼房之内,竟是如两百年前的松明楼一般,一楼空空如也,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,想来也是一众妖鬼的身形千奇百怪,大大小小,若是此间一切摆放整齐,或许会叫他们更不适应。
朱吞童子率先踏入了楼房,又是看了看望舒,眼神中露出一种十分隐秘的感激之感,又是转头对着一众妖鬼说道:“唐国的仙人已经收起了看破一切的神通,尔等便幻化人形进来,尽量变得正常些。今日宴会的主角,乃是这位知晓礼数的仙人哩!”
此言一出,屋外顿时烟雾弥漫,随即一个个看上去比较正常的人形纷纷从烟雾中走出,跟在朱吞童子的身后,一一进入楼房大厅,随意找了舒适的位置做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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