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97章 古木阴中系短篷(2)
六月廿三这天,五诏诏主都前前后后抵达了南诏蒙舍城,得益于他们精确的算计,加上祭祖需要,乌蛮大祭司出手驱散了周围方圆二十里的雨云,诸位诏主这旅途的最后一段,走得倒也还算顺畅,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。
皮罗阁作为南诏王,自然是一早就在蒙舍城外迎接,也是叫诸位诏主心中多少有些欢喜感慨,却是众人之中的蒙巂诏主,当年前来蒙舍城之时,还曾受到过皮罗阁父亲盛逻皮的怠慢羞辱。如今皮罗阁出城来迎,也算是他心意在这,自是叫众人一时轻松了不少。
因着诸位诏主并不是一同前来,视路途远近,自是有前有后,皮罗阁这一整天,也就一直在城里城外奔波。却是他每见到一位,都要前往城外相迎,送入城内王宫,安排好一应饮食住宿,又自告罪外出,细细等待。
先到的几位诏主一时齐聚在了南诏王宫的客堂之中,一面用些茶水点心,一面也是对皮罗阁的心意做出揣摩商议。众人原本还担心,皮罗阁得了乌蛮大祭司的鼎力支持,又是又唐王的诏在身,许会轻慢诸位诏主些许。今日一见,却是他这般谦卑,一应的礼数,都是周全无比,也是叫几位诏主十分出乎意料,又是有些难以理解。
在场众人之中,蒙巂诏主乃是盛逻皮王那个时代的人物,虽然如今年老体衰,又是盲了双眼,心中却是十分通透,一时摸索着端起茶水,朝着一众小辈冷笑道:“你等也不必太过高兴。南诏王这般,乃是又大毕摩在背后出力。我等今日,乃是齐聚祭拜先祖,他南诏王再是过分,也不敢对我等不敬,叫我等落了口实。日后如何,还要各看手段,才是正途。”
说着话,蒙巂诏主抬起头来,用生满白障的双眼环视一圈,叫其余几位诏主都是心中一寒,却是他明明是个瞎子,眼神中却蕴含有莫名神采,一时也是夺人耳目,叫人不敢直视。
毕竟是在任时间最长,在场年纪最长的诏主,蒙巂诏主似是感觉到了几人的畏惧,一时满意一笑,又是说道:“趁着南诏王不在,我拖个大,做主跟你们商量点事情。明日祭祖完毕,南诏王定要重提先前之事,届时我等若是再作推诿,只怕说不得要招来大军攻打。这里只有你我,所有南诏的下人都已经被我遣散,我却要问你们一句,可有了什么对策?”
施浪诏主闻言,连忙起身,走到蒙巂诏主身前,躬身行礼道:“你我同为诏主不假,却还有祖宗的血脉规矩在。在场众人,以您年纪最大,辈分最高,若是要说商议,还要先请您的意思才好。”
蒙巂诏主眼盲心不盲,听脚步声就知道施浪诏主给自己行礼,一时也是露出了笑容,咧开几近无牙的口唇道:“我一个老瞎子,儿子都落在了南诏王手里,今日来时,原想能见他一面,也被南诏王百般推诿,我能怎么办?你们几诏隔得远,多少还不知道那皮罗阁小子的手段,我蒙巂诏,却是就在蒙舍诏比邻,对其诸多手段,实在是领教够了。”
说着话,蒙巂诏主缓缓站起身来,旁边侍从想去搀扶,又是被施浪诏主抢先一步,将他扶住。蒙巂诏主自不多说,只是在施浪诏主的搀扶之下走到了门边,听着门外鼎沸人声,一时说道:“我活了这么多年,有些事情,早就看开了。先前你们几个小的,联合起来对付南诏王,我原是不掺和的。只是中原人有一句话,叫做‘唇亡齿寒’,倒也十分在理。我等五诏,不说同气连枝,也是守望相助,不得以之下,我才站到了你们一边。”
诸位诏主闻言脸色一边,却是听蒙巂诏主的意思,似是心意有了变化。不等众人开口,蒙巂诏主又是说道:“如今我年事已高,又是不知何时就会去见了祖宗。我那儿子多年前就在南诏为质,我又在祖宗面前立下了重誓,定要传位于他。我死之后,我那儿子定然不是南诏王的对手,却也难敌你们几人逼迫。如今南诏王势大,我等为何不退一步,求个两全,何苦与他争执?”
话音刚落,就听那越析诏主一时起身,朝着蒙巂诏主说道:“老爷子,你年纪大了,心虚胆小,也是有的。莫说你我愿不愿意退这一步,就是我等退了,南诏王又再紧逼一步,你我又该如何?难道一定要一步一步退去,到得我等王位、土地、百姓甚至性命都被南诏王夺走之时,才来后悔今日么?”
扶着蒙巂诏主的施浪诏主也是连连点头,轻声对身边垂垂老朽的蒙巂诏主说道:“族叔,此事并非我等不退,乃是站在山崖边上,退无可退。这些年来,南诏王借着唐王的支持,已经压迫得五诏毫无反抗之力,叫我等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。这一次,你我要是再退一步,只怕后辈儿孙,再无酒水肉食进嘴,要叫先辈祖宗,失了宗庙香火供奉了!”
蒙巂诏主听两人这般口气,一时也是暗叹一声,知道自己这瞎老头子的话语,定不能动摇了这些毛头小子的心思。只是连日以来,他一直觉得不安,又是心中惴惴,彻夜难眠,一想到南诏王的大军攻来,便是透身的大汗,又是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。
许是真如两位诏主所说,蒙巂诏主的确是年纪大了,再不愿意争执太多名利之事,只求个平平安安,稳稳当当也就是了。只是心意这般,话语却是难讲,多少试探两句,就已经知道了众人的心念之坚定,也是叫他无法。
蒙巂诏与南诏比邻,这段日子一来,南诏王兴建高楼,高搭芦棚之事,蒙巂诏主虽是眼盲不能见,也是颇有耳闻。听下面人描述说,皮罗阁在垅玗图山上建起的那座高楼美轮美奂,人间罕有。蒙巂诏主听在心里,却是莫名心寒,一时又是疑惑,又是畏惧,心念也是有了动摇,才有今日这一番话语。
听得两位诏主都是不愿退步,蒙巂诏主也就无话可说,只在施浪诏主的搀扶之下,坐回了自己的位置,摸起茶杯啜饮,竭力稳定心神,不再考虑其他。
施浪诏主和越析诏主看着他这般样子,也是无声冷笑,心中对老头子的畏缩表示不屑,嘴上却是不说,也是依旧坐好,举杯喝茶。
又过得片刻,浪穹诏主和邆赕诏主也是一时来到,六诏诏主齐聚一堂。皮罗阁待得众人坐定,这才走到前方,朝着众人施礼,朗声说道:“诸位叔伯,大哥!远道而来,颇为辛苦,皮罗阁已经在大殿备下饭菜酒水,还请各位赏脸移驾。因明日便是星回祭祖之日,我不曾备下酒水血食,只待祭祖之后,便请各位登上松明楼,饮酒欢宴,再作消遣。招待不周之处,还请诸位多多体谅。”
众人对此自无异议,却是祭祖前夜,的确不好豪饮烂醉,却是怕次日仪式之中,冲撞了先祖神灵。而皮罗阁所说的“松明楼”,便是垅玗图山上新修的那座高楼,原本就是为了迎接诸位诏主所修建,众人也是早有耳闻,颇感好奇。
只是那施浪诏主,却不是十分买账,一时又是说道:“既是祭祖仪式在前,我等自是不能放肆饮宴,也无话说。只是你那松明楼,我看我还是不要上去的好。”
皮罗阁闻言一惊,连忙好生问道:“大兄何处此言?那松明楼乃是为了迎接诸位,特意修建,所费人力物力,不计其数,却也只是聊表皮罗阁的心意而已。大兄若有不满之处,尽可提出,皮罗阁一定照办就是!”
施浪诏主闻言冷笑,又是说道:“你那楼盖得好,可惜酒宴不好!你我相聚此处,名为祭祖,实际目的,大家心知肚明!若是明晚饮宴,你重提旧事,不得一个结果,只怕你不会轻易放过我等。蒙舍诏乃是你的地盘,我等可没有能耐与你对抗!祭祖宴,怕是鸿门宴!松明楼,我看是送命楼才对!”
皮罗阁更是震惊,却是不知这施浪诏主是否是得了什么消息口风,竟将话语说得这般逼人。不过事情已在眼前,自是不能前功尽弃,皮罗阁一时也是强忍惊怒,好生说道:“大兄此言,是要将我置于不忠不孝之地了!小弟修建松明楼,一是感念六诏兄弟情义,不过表达赤诚真心,希望与诸位诏主重修旧好;这二来,唐王赐下诏封赏,我等却是要好生领受。这松明楼也是表达我等诚心感念唐王恩德,六诏齐心顺唐的见证!不知大兄听了什么不当言语,又或是吃了什么不妥的东西,竟是这般误会了小弟的心意!”
皮罗阁这话说得恳切,又是绵里藏针,叫那诸位诏主一时之间,也是沉默了下来。施浪诏主其实并没有听见什么言语,只是单纯觉得皮罗阁耗费人工物力,兴建高楼招待众人,实在不是他的行事风格。汉人常说,“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”,加上施浪诏主向来看不惯皮罗阁的强硬作风,才有这一番话语说出。
谁承想这话才一说出,就招来皮罗阁这般大义凛然的宣言,一时也是叫众人难以反驳,却是无论兄弟情义也好,唐王的恩裳也罢,都是万难推辞的东西。皮罗阁将话说道了这个份上,众人再作推辞,却是十分不妥了。
那邆赕诏主也是开口说道:“兄长这话说得过了。我看南诏王乃是真心为你我兄弟情义考虑,不惜花费功夫。我等若不领情,只怕伤了他好人的心意。”
施浪诏主转头看看邆赕诏主,脸上露出不屑,却也真没再说,只是冷哼一声,朝前走了。
邆赕诏主也是不以为意,又是看向皮罗阁,却见他盯着自己手上的银镯,一时出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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