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(5)
次日清晨,天还没亮,灵均老道便叫了一众弟子起来,做一日的早课。
望舒和嘉月昨夜抄写经到了三更,又是一个提防着自家师兄,一个洗几十个人的碗洗到天亮,俱是一脸疲惫,顶着乌青的眼圈。往日里每念一遍都有不俗感悟的经,今日也成了小和尚念经,有口无心,只是喃喃诵念,又是不住犯困。
早课过后,灵均老道领着三位弟子饮茶,取一日清早醒神,清肠胃的意思,也是众人一同商议各种事情,讨论一切种种的时候。
历经半年时光,道观终于落成,师徒四人来着南蛮之地传道的第一步总算是迈了出去。头有寸瓦遮身,心态马上不同,就连望舒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归属感与责任感,却是早已将昨日自己咒骂蛮人无道无福的话语忘在了脑后。
看着新鲜落成,窗明几净,隐隐透着松木香气的大殿,嘉月一边喝茶,一边朝灵均老道说道:“师父,咱这观宇已然落成,可还缺神像和观名,不知师父打算如何处理?这南蛮之地,民风淳朴,奈何众蛮人工匠都不会雕塑道家神主法相,却是帮不上咱们的忙。”
灵均老道老神在在,转头看看身后空无一物的神主位,笑着说道:“不忙,不忙。南蛮乃是化外之地,未曾听闻道德真言,这神主之像却还不好轻易立下,要等机缘来到。至于这观名么……神主未立,观名自然也是不好决定的。否则到时……嘿嘿……不可说,不可说……”
望舒听着师父这般说话,一时也是问出了心中早已困扰多时的疑问道:“师父,我跟你这么多年了,一直不知道我们是那一支的道统。这次来南蛮一行,你说是得了上界的符诏,又是哪位神主降下的谕令,可否告知徒儿一二?”
也不怪望舒问话直接,却是师徒四人虽是一心修道,却从来没有一个传承之类,也没有确实道统,一应的经都是寻常道门经,诸多的手段也是普通修仙求道人的手段,并无自己的特色。凡人修仙一途,总是该有个祖师传承,知道自己所修大道从何而来,神通几何才是,也是道门中的一个规矩。
灵均老道自身修为高深莫测,一应手段也是万般齐全,可自收徒传道以来,却是并无一个自己的道观落脚,往往云游四方,寻个道观便进去挂单落脚。这般云游,一个人走上几年都是寻常,带着三个徒弟却是少见,师徒四人一路上也没少遭遇同道的白眼,将他们当作是混吃混喝的凡俗道士,不求大道,亦无神通手段那种。
灵均老道冲虚空灵,自是不在乎他人的眼光看法,望舒却是个年轻气盛的,寻常路上都想与人动手,哪里会受得这般闲气。特别是他自身颇有些神通手段,五行道术俱是精通,举手抬足都能给凡俗教训的人物,却在灵均老道限制之下,受了不少委屈,又是不能表露,更不能反手还击,自是十分委屈。
灵均老道看望舒的神色,又看嘉月也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,一时哈哈大笑,说道:“莫慌,莫慌。世上的神祈千千万,天界的仙佛万万千,不拘于拜谁,也不纠结拜谁。你我行走于人间,靠的是自己的双脚,吃得是天地生长的万物,却不是哪位神仙赐予。就连一身神通,也是自己苦修而来,又何必追问什么师门道统,什么祖师传承呢?”
说着话,灵均老道缓缓起身,围着在座三人转了几圈,嘿嘿笑道:“要说拜神拜佛,还不如拜自己哩!你看看,你我个个一表人才,丰神俊朗,也颇有神仙风骨哩!望舒仙人,受贫道一拜?”
灵均老道一边说,一边真地朝望舒作了个揖,吓得望舒连忙起身,又是双脚还打着盘腿,一时失去平衡,仰面摔倒在地上;随后,灵均老道又是原样朝着另外连人行礼作揖,也是吓得两人一个滑出几步,另一个直接凭空消失,又在不远处凝结身形。
众弟子倒也知道,自家师父为人风趣,喜好滑稽,每每有超凡脱俗之举,又是隐含有莫大深意,道理通玄。
嘉月一面站起身来,一面朝着灵均老道说道:“师父所言极是!众生有灵,凡有九窍者皆可成仙!我看这神主像也不必费心再立,干脆我师徒四人朝上面一坐,日日享用些香烛纸火,也是成神之道哩!”
大师兄闻言一番白眼,呛声道:“你要吃香烛纸火,你自己吃去!我血肉之躯,万万消受不起!”
灵均老道哈哈大笑,又是召集众人再次围坐一处,自己端起茶杯,缓缓说道:“修道之人,谢绝尘俗,以返三山,乃曰神仙;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,道上有功,而人间有行,功行满足,受天以返洞天,是曰天仙;既为天仙,若以厌居洞天,效职以为仙官:下曰水官,中曰地官,上曰天官。于天地有大功,于今古有大行。官官升迁,历任三十六洞天,八十一阳天,而返三清虚无自然之界。[*]”
说着,灵均老道环视一圈,见三人都是仔细聆听,便继续道:“你我师徒四人,受上界符诏至此,传播大道,教化一方百姓,可不是‘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’,与那天仙果位一般了么?更何况如今道统传承,无非是三山五岳,十大洞天、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,各有教宗。现在你我到这南蛮之地,难道就不能新开洞天,另立福地,叫它百千年后,也是一方道统正宗么?”
三人闻言,俱是点头,又是听得热血沸腾,暗想若真如灵均老道所说,当下所在能成就一方洞天福地,他三人也算是真正的开山弟子,得享莫大功果了。只是这话说得容易,做起来却是极难,莫说是开创洞天福地,就是留下一方传承,往往也是三清天上纯阳真仙所为之事,万不是他们这等肉体凡胎之人所能想象的。
说归说,笑归笑,望舒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,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郁闷,也是这些年受了太多委屈和白眼,实在想给自己寻一个归宿跟脚,却是再不愿意做那等游方行脚的道士。如今众人已然有了落脚的道观,算是有了归宿之处,却还是想要寻一支道门正统靠上,才不会被人家说是参野狐禅的道士。
大师兄看他神情,知道他心中所想,小声朝他说道:“师弟莫要心急。师父方才言语之中,颇有天机玄妙,只要咱这神主像一立,所拜何人,我等不就是哪一支的正统传人了么?”
望舒闻言点了点头,知道大师兄所说有礼,却是这道观正殿之中,所立神主是哪一位,道观中的道士便算是哪一位的传承,日日香火供奉,自有大道真传。只是如今这观宇中神主未立,师父有事说要等候时机,却不知这时机何时才能到来。
灵均老道看了望舒一眼,说道:“择日不如撞日,这时机便在今日了!”
望舒闻言一慌,以为自己思索之间说出了声,连忙抬手捂嘴。还不等望舒反应过来,便听闻外面山路之上号角铜锣声响起,一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裹挟着莫大的威武气势,惊得一众山中走兽俱是四下奔逃,混乱一片。
众人面面相觑,不知所以,只有灵均老道缓缓起身,面带微笑,站直了身子,朝着道观之外看去。三人见师父这般样子,也是慌忙起身,按辈分站在了灵均老道身后,望舒和嘉月还小小争执了一番。
片刻之后,铜锣号角之声落在了道观正门之外,三人随着灵均老道的步子,缓缓朝着大门之外走去。还未走到门外,望舒便感觉到了门外投来莫名强横的气息,似乎也是修道之人,而且不是一道,而是两道,俱是强横无比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“贵客相逢更可期,庭前拈木风来仪。小老道初临宝地,还未及登门拜访,不料惊动了南诏王盛逻皮大人亲临,有失远迎,罪过罪过!”
灵均老道淡淡一句,叫三人闻言一惊,却是从师父话语之中,听出了所来之人便是这蒙舍诏的主宰,受封“南诏王”的蒙盛逻皮王!
抬头看去,果见门外仪仗肃列,一众蛮人簇拥着一位身着玄黄长袍,头戴平天珠冠,身量高大魁梧,面容黝黑刚毅,不怒自威的王者前来。在这王者身后,还跟着一位身着明黄色袈裟的僧人,一位身着玄色巫袍的老者,想来便是这蒙舍诏的国师杨法律和尚,以及蛮人自身祭拜先祖的大祭司。
而在这三人之后,还有一名黝黑俊朗的男孩儿,偷偷探出头来,看向师徒四人。
目光一个接触,望舒和这男孩儿一时齐齐喊出道:“是你!”
眼前这男孩儿,可不就是昨日在城中骑马,与望舒起了冲突那个么!现在他跟在南诏王盛逻皮身后,仅次于乌蛮大祭司和杨法律和尚,那他的身份,也就呼之欲出,应该就是盛逻皮的儿子,有望继承下一任南诏王大位的皮罗阁!
两个男孩儿彼此间又过节,又是隔了一日再见,真真是仇人见面,分外眼红。望舒因为这皮罗阁被灵均老道责罚,昨夜边抄经边暗恨,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;皮罗阁则是身为南诏少主,竟在自家地界上吃了这小道士的憋,自然也是满心不忿,暗自较劲。两人双双抢前,不顾自家长辈还在,当即就要动手。
灵均老道轻轻甩了甩袖子,不着痕迹地将望舒拦在了身后,不许他上前;那杨法律和尚也是轻轻按在皮罗阁肩头,小声说着什么,也没让他妄动。
随即,南诏王盛逻皮微微抬起头来,看向了灵均老道。
[*] 《钟吕传道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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