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 空园露湿荆棘枝（5）

原本阴康发问，是想要有一种将众人都带到自己的思路上来，在他们回答诸多错误答案之后，自己再给出正确解释，吓他们一跳的心思，也是他始终是狐族出身，所谓“江山易改，本性难移”，今日与望舒重逢，心情大好，虽是表面上一直都是冷峻模样，内心里却是克制不住开玩笑的心思，一时冷场。

也是所谓“近朱者赤，近墨者黑”，阴康这个开玩笑的技术，却是愈发向着这边的狐族靠拢，寻常一件事情，在他看来有趣，在别人眼中，却是无聊的很。见得气氛尴尬，阴康也就无奈道：“两百年前，李唐曾出了一位诗作大家，唤作白乐天的，在其诗《长恨歌》中，曾有一句，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，揭露了扶桑的本质。”

望舒听闻得白乐天的名头，一时也是想起此人，却是这位在李唐末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，都是大放光芒，在诗一道上，几乎可以与留名青史的一众高人比肩，就连望舒的师父，灵均老道，对其都是十分推崇，十分喜欢他的“乐府”，认为他重新将古人的才展现在了世人面前，着实欣喜。

而白乐天诸多诗名句之中，最出名的便是《长恨歌》与《琵琶行》两篇，却是这两篇诗，生生凝结了运气数，乃是集大成之作，有着千年流传，脍炙人口的可能。饶是扶桑在安史之乱以后，就已经减少了与李唐之间的来往，说起这两篇诗，倒也还是有不少受众的。

阴康见得众人都是集中了注意力，多少也是有些满足，便轻声吟诵道：“‘上穷碧落下黄泉，两处茫茫皆不见；忽闻海上有仙山，山在虚无缥渺间。’这两句诗，真实不虚地描述了扶桑存在的状态，其写实之处，就是狐族先祖，都是倍感惊讶的。”

随着阴康的讲述，众人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，却是扶桑这一片天地的起源，着实是十分有趣。

原来在往古之时，天地初开，绝大部分的先天之气都凝结成为天地万物，化育众生，却也因为大道五十，天衍四九的关系，尚有一部分气息并不曾成为实体，而是以一种类似于“概念”或者更高的层次存在着。中原传说之中的“海外三山”，就是这些气息之中较大的一部分，扶桑是为其一。

三千年前，封神之战，女娲氏以招妖幡召集万妖来朝，命轩辕坟三妖，既九尾狐狸、玉面琵琶和九头雉鸡三位，混入朝堂后宫，败坏商纣气数。三妖得令，自然是全力以赴，奈何她们妖族本性难改，在完成女娲氏任务的同时，也做下了修建鹿台、砍足问冰、剖腹验孕、残害忠良等等恶行。在商纣气数破灭，纣王举火自焚之后，三妖自知难逃天谴，被女娲氏亲自捆缚了送到姜太公的打神鞭下，落了个形神俱灭的下场，完结了那一次的浩劫。

而三妖早知自己劫数难逃，纷纷用了各种法门，留存生机，其中附身苏妲己的九尾狐狸，便是采取了舍弃肉身，牺牲元神，只保留一点本性灵光，裹挟真身逃窜的法门。能够从混元大罗圣人手下逃脱，本身也就是九尾狐狸完满自身劫数的象征，又是畏惧圣人找到自己，故而她便一路出海，以真灵的虚无缥缈，寻获了同样虚无缥缈，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扶桑气息，寄居其中，休养生息。

肉身和元神，是一切有情众生的存在根本，毁去两者之后，单纯留下一点真灵，没有封神榜这样的圣物庇护，仅靠自身，是永远都不可能恢复回转的。九尾狐狸躲藏在飘渺无形的扶桑气息之中以后，花费整整两千年的时光都不曾恢复分毫，反而是本性灵光不断被天地宇宙磨灭，眼看着就要彻底消弭在天地之间，连名号都陨落不存。却是千年之前，徐福也打起了扶桑的主意，靠着五百童男童女的纯净愿念，也找到了这一片气息，开天辟地，效仿古神举动，将扶桑从一团气息凝固成真实存在的天地，才有了如今的扶桑国。

而九尾狐狸在此过程之中，也不知与徐福达成了什么交易，本身借助开天辟地的气息，凝固了自我的身形，却又被镇压在天地法理之中，不得移动分毫，只有族人血脉相通，才能与其有些许交流，从模糊的意念之中，寻获当年那些被遗忘的往事。

阴康本身就是轩辕坟一脉逃出生天的狐族后人，在来到扶桑之后不久就找到了九尾狐狸的踪迹，靠着灵均老道传授的诸多元神法门，多少与先祖有了些精神上的联系，才晓得了这等秘闻之事，却也知道得并不是十分清楚，一应有关徐福的隐秘之事，不知道是最初的约定还是记忆的消磨，九尾狐狸无论如何都不肯透漏点滴，却是连阴康自己也不晓得的。

听着阴康讲述这一段往事，众人都是很有些瞠目结舌的意思，一时间思维转不过来，个个都是沉浸在古事扑面而来的感觉之中。这段描述之中，其实本身已经牵涉了不少上古秘事和神通法门，若是说给寻常凡人听见，只怕其连理解都做不到，却是上古神通，本身就是违背常识的，加上天地间法理的几次变化，现世之人要想理解三千年前的事情，却是有些困难。

好在在场众人，个个都不是寻常之辈，望舒掌握着中原道门的诸多知识和传承，本身甚至就是古神，虽然觉得这些事情玄妙难解，多少也还能够接受；而芦屋道满则是作为一名阴阳师，对于法术方面多少有些理解，饶是这等秘闻与他的常识相违背，也不影响他暂且听听，稍作理解，日后再行求证。

至于千乘夫人，则是妖族一员，这些事情，她是一早就知道的。

沉默许久，望舒一时感慨道：“开天……造物……这一段秘闻之中，还隐藏了很多东西，细节十分含糊，也是叫人难解……不过，至少是确定了这片天地与徐福之间的关系，一开始的方向并没有错……道满大人，你还好吧？”

芦屋道满此刻皱着眉头，不住低声说着什么，听得望舒发问，这才一时惊醒一般，回应道：“无妨……我想起了先祖的某些记载，其中似乎的确有着千余年前，东海剧变，引发无尽灾难的些许传闻，一时与此事联系起来，有些出神而已……想不到，整个扶桑的历史，竟然这般短暂，这一片的天地，都是一位唐国来的仙人创建的……”

阴康微微点头，说道：“扶桑自古没有字流传，一切的历史都是口耳相传加上后人的穿凿附会。就你们所晓得的那几本古之中，《古事记》都是我亲眼看着安万侣写的，其中神话的部分远远多于历史的部分，想象和虚妄自然也凝练其中。阴阳师都是探究天地之间联系和道理的人物，道满大人不应该被一段人为写就的历史约束了自己的眼界。”

芦屋道满一时点头，表情还是有些苦涩，始终这等秘闻，彻底将扶桑的许多历史传说击溃，伴随着这些传说本身的消亡，是神道存在基础的动摇，若是神道没有成千上万年的历史，仅仅是千余年的短暂存在，还是与徐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联系的情况下，却是着实叫人有些难以接受。

一时间，望舒也是轻叹一声，又是好奇道：“道满大人，你们家族的典籍之中，千余年前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？”原是千年前的一切，很可能都与那一次的浩劫有关，所有异变，望舒都希望能够知晓些许，以此来应对不足两百年之后就要降临的这一次浩劫。

芦屋道满对此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，始终不过是他的族人在中原之时见到的诸多异变而已，便也说道：“我先祖一族，是秦覆灭之后，天下大乱，避祸出海，取道新罗，来到扶桑的。在先祖流传下来的，已经几近模糊的记载之中，曾说始皇帝在位之时，中原东海一带曾经出现异常的天象变化，海浪滔天，数月不止，雷鸣闪电，狂呼而下。而始皇帝驾崩之后，这等异变也没有彻底消弭，却是导致了当时的中原气候突变，暴雨倾盆，连绵数月，民不聊生……”

听到这里，望舒也是微微点头道：“狂风巨浪我不清楚，暴雨倾盆一时史确有记载，那一场豪雨，几乎是先秦灭国的起源，民不聊生，自由勇夫振臂一呼，随即百姓相迎，胡亥黄口小儿，难以抵挡天下大势，自是亡国灭种……我原以为，此事乃是天数变化的外显，现在看来，只怕也与徐福仙师很有些关系……谁能想到，东海上出现一片岛国，中原的王朝就随之覆灭？”

阴康一旁听着，也是很有些感悟，轻声道：“说不定徐福选择在那个时候，创建扶桑，就是为了破灭秦国的气数，为当时那些枉死的炼气士和百家诸子复仇，顺应天数呢……”

望舒摇摇头，并不认可阴康这等单纯的复仇理论，却是在创建扶桑之前，徐福还费尽心机将自己是师兄师姐从天界弄了下来，甚至不惜舍弃刚刚得到的仙人果位，这其中所存在的隐秘，只怕还是十分深刻，与一千二百九十六年一次的浩劫息息相关……

一时间，整个大厅内的众人都是陷入了沉默了思索之中，彼此都有不少猜想和考量，个个审视着那一段传说一般的历史，相顾无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