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 丹桂不知摇落恨（1）

次日清晨，望舒和道满走在伊势国的小路上，道满看着依旧还有些沉默和尴尬的望舒，笑道：“我晓得你着急去见妖族朋友的心情，可是昨天那般冲动，吓坏了辅子内亲王。”

望舒摇了摇头，不知道怎么说才好，原是他昨天一看见带有阴康气息的勾玉，整个人都有些激动过分，还不等辅子内亲王多说几句，就一把拉住道满准备上路前往。这种情绪，就算是放在一般凡人身上，都是十分罕见的，自是叫辅子内亲王和道满都有些摸不着头脑，小姑娘因为年纪小，更是吓得泪眼婆娑。

也是道满他们并不曾得到长生，对于漫长岁月之中的某些情感还有些难以把握。对于望舒来说，阴康的下落，是叫他牵挂了两百多年的大事，这等牵挂和担心，压抑在心头两百多年，受到时光冲刷洗涤，已经愈发凝炼，几乎成为一种执念，萦绕在望舒的心头。

情感随着时光而淡去，是因为生命的有限和记忆的虚无，而对于望舒来说，生命漫长无涯，记忆更是分毫毕现，一切挂牵，都叫他难以释怀，之前不曾表露，乃是没有机会，没有线索，为着避免自己被这种执念击垮，他不得不暂时将其沉淀在心灵深处。

如今一见了带有阴康气息的事物，自然是叫望舒心底沉淀的那种执念又再度涌现出来，来势汹汹，几近势不可挡。

修道之人，求混元大罗道果的法门千千万万，其中有一种，唤作斩三尸之法的，便是斩去自身善恶执三种念头。传闻上古年间，大能修士之中，斩去善恶之念的也有几位，自身已然近道；然而能够斩去执念而证道的，开天辟地以来，却是一个都没有；故而混元大罗圣人，只有先天成圣的三清，功德成圣的女娲和宏愿成圣的准提接引。三尸难斩，混元难证，执念难除，原不是望舒一个凡俗修士，所能克服的。

两百年时光，日日夜夜冲刷凝练出来的执念，实在是恐怖非常，又是有着委蛇、凤鸾和狸等人，一并加诸望舒身上的挂牵，更是叫他面对阴康的消息，难以自持，颇有些失态。

芦屋道满对于人心的把握，已经到了一个极致，虽然不晓得望舒这三百年岁月沉淀的心灵，却也能够感觉到他那股难以阻止，势不可挡的情绪，自然是从旁帮助，当场劝说，帮助望舒疏导了许多，才叫他没有昨天就忙着去寻阴康的下落。

毕竟，单凭一个带有气息的勾玉，要想在扶桑找到一位妖王，着实还是比较困难。既然妖族一方，通过辅子内亲王留下线索，自然就有更多的指引，不会叫望舒和道满大海捞针。

而辅子内亲王不愧是世俗漩涡里面爬出来，又是自身有着一种近似阴阳师品质的人物，虽然不过是八岁孩童，被望舒的失态举动吓得够呛，不过在芦屋道满的刻意引导之下，还是能够平复情绪，好生给两人详细说了这勾玉的来龙去脉，又将自己与妖族接触的诸多过往，毫无保留地向两人讲述，这才使得望舒和道满对此事有了一个大概的把握，找到了些许眉目。

按照辅子内亲王所说，她与妖族的接触并不是在皇大神宫这边开始的，而是在她最开始修行的地方，而是在号称“天照大神之遥宫”的伊杂宫处。早些年的时候，辅子内亲王曾在那里修行，因为自身能够看到不存在于现世的某些事物，又是作为侍奉大神的皇族，受到一应结界阻隔的影响较小，机缘巧合之下闯入了妖族的领地，有一番“神隐”的际遇，这才与妖族结缘。

望舒认识的千年狐狸阴康，辅子内亲王并没有亲眼见到，原是照她所说，妖族的领地是一片独立于人世之外的净土，自身虚空与人世并不重叠，只有少数几个入口，遍布扶桑各地，每一个入口对应的妖族领土，都有些许不同，明明是一片完整的地界，彼此间又有某种分割，在没有统领一地的妖族带领之下，外人很难寻到其中的规律，进入分属于不同妖族的领地。

不过虽然如此，辅子内亲王所认识的哪一群妖族，倒也的确是狐族一脉，传闻乃是九尾狐妖的眷族，属于黑狐一脉，乃是神道教公开供奉的狐仙神族，故而与她也颇有些缘分。多年以来，辅子内亲王与黑狐一族的某几位族人相处友好，得到了他们不少帮助，避开了藤原氏与皇室的几次政治斗争，故而曾经向他们许愿，有朝一日，若是狐族需要帮助，辅子内亲王也会尽己之力，全力相助。

这一次，是辅子内亲王前往皇大神宫参拜天照大御神，这地原不在狐族的分布范围之内。然而前两日夜里，曾有一只幼狐依靠伊杂宫和皇大神宫之间，共通的天照大御神神力穿梭而来，赠与勾玉，留下话语，请她转告消息给望舒，同时将伊杂宫附近的妖族结界入口告知，邀请望舒前往。

辅子内亲王很是仔细地与望舒说明了那处结界入口，以望舒的手段，穿越结界也是不难。奈何整个伊势神宫的分布十分复杂，望舒对于扶桑的环境也不是十分熟悉，饶是辅子内亲王说得口干舌燥，又是取来纸笔描绘，望舒还是不确定自己能够找到准确所在，故而也不得不向芦屋道满寻求帮助，与他同行。

芦屋道满本身就是得到西王母的委托，要在扶桑地界内照顾望舒的，有了望舒的请求，他也就能依靠咒术与狐族结缘，相当于自己也受到了邀请，能够一同前往，自是十分乐意，在游历大江山妖鬼所在之后，又能够窥见与妖鬼不同的妖族驻地，对于道满本人来说，也是一次十分难得的机会和体验。

故因此，两人这才又留了一日，出发前往伊杂宫所在。

在整个伊势神宫的布局之中，伊杂宫与皇大神宫都是供奉天照大御神的所在，照理来说，芦屋道满可以借助天照大御神的神力，直接布下结界，穿梭在两地之间。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照大御神显身见了望舒，消耗了些许神力或是降临的机会，却是道满准备布下结界之时，骤然发现两地之间的神力衰弱了不少，已经不足以打破虚空隔绝，不能够叫两位身怀超凡之力的高人穿过；即是勉强打通虚空，以望舒的仙人之躯和他身上的月读命勾玉，也会叫整个虚空通道承受不住，直接崩塌，故而难以直接前往。

毕竟，神力构建的通道，并非是天地之力那般，能够包容一切，超过其承受极限的事物，是不能通过神力往来于两地之间的。

而望舒本人，虽是掌握着虚空法门，却是不熟悉扶桑地界，饶是有天照大御神和月读命的庇护，也不可能穿梭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地方，又是不像当时前往大江山时那般，留有自身气息印记，故而也是无法，不能虚空降临，无奈之下，只得与道满一同赶路，用凡人的办法前往目的地。

望舒此刻与道满走在路上，耳中听着道满提起昨日之事，一时也是无话可说，除了觉得尴尬之外，也还感受到了一种十分难以描述的，近乎于悲哀的情绪。

因着得到了辅子内亲王的帮助，望舒对这位年仅八岁就已经出家多年的内亲王很是感激，又是有些好奇，便从时光长河之中，窥见了这位内亲王的宿命，一时却是发现，这位辅子内亲王，虽是为人直爽，本身心智过人，却是难以逃开宿命，似乎是得不到一个善终的结局，顶多活不过四十岁，就会彻底从人世间消失，也是叫望舒一见之下，倍觉惆怅感慨，心中烦闷。

扶桑之地，并没有虚空和宙光两种法门流传于人世之间，就是神祈本身，也很难直接掌握这两种力量。故而即使是有天照大御神和月读命的加持，望舒也不能像在中原一般，一眼看穿凡人的生生死死，只从因果联系上，看见这位辅子内亲王，在今后的几十年中，被父女之情，君臣之义，夫妻之爱重重约束。这些因果链条，像是重重锁链一般，将她扯向了一个无底深渊，难逃宿命。

这等宿命，原是皇室子女，个个难逃的悲惨结局，纵是出家避祸，最终亦不能洗涤血缘，始终凡尘难断，不可逃脱。只是放在望舒的眼里，这位辅子内亲王的宿命又是叫他想起来两百多年前的柏节夫人，两者之间的类似之处，叫他难以释怀，故而从昨日起，他就一直有些消沉，冲淡了不少即将与阴康相会的欢喜。

芦屋道满始终不知道望舒之前的经历，故而对于他的沉默也没有发表太多的看法。始终在这样的阴阳师眼中，情绪本身就是一件很私密，很神圣，甚至可以衍生出无穷力量来的东西。他可以帮着开导，但不会试着扭转，一切顺其自然，便是道法自然。

其实这一点，也是望舒能够与道满脾性相投的一个重要因素，毕竟以他的心灵修为，其实是可以自己照见内心，斩除烦恼的。只是从始至终，望舒都不愿意为着避免烦恼而忘记阴康和柏节，一切种种，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罢了。道满的举动，其实是对他选择的尊重，彼此尊重，两人相处都要轻松许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