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 浪花深处玉沉钩（5）

出现在望舒和道满面前的，是一个看上去绝对不足十岁的小姑娘，只是这个小姑娘，跟望舒一般理解的小姑娘还有些不同，却是剃了眉毛，用两道画上去的椭圆形卧蚕代替；张口之时，能够看见她满口的牙齿都是漆黑；而在她的身上，更压着一套怕不是要有她本人重的十二单，难为她现在还能站得笔直，好端端看着望舒和道满。

对于辅子内亲王的年纪，芦屋道满是知晓得十分清楚的，之所以先前隐瞒，就是为了看见这一刻望舒脸上的惊讶神情。心中暗笑片刻，道满也就小声出言解释道：“辅子内亲王天历七年出生，如今不过八岁。不过你可别小瞧了她，这位殿下，拥有超越常人的智慧。”

望舒实在是想不到，先前说出来那等逻辑清晰，条理清楚，口吻老成的话语的辅子内亲王，竟然是一名年仅八岁的孩童。也是帝王之家，所诞下的皇子皇女不一定在智慧上比平民的孩子高明，可是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，却是叫他们的心智成熟得要比一般人更早。

看见望舒呆愣的样子，辅子内亲王也是露出了笑容，只是在满嘴黑牙的衬托下，这笑容不似寻常小女孩那般纯真无邪，反而是有一种诡异的威势感，带着丝丝令人恐惧的东西，从而彰显其身份和地位，区别贵族与平民之间的不同。

叹了口气，辅子内亲王以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老到口吻说道：“传言不虚，望舒仙人果然是位俊俏的美男子。虽然已经知道你会说倭语，不过避免你假装听不懂，我还是愿意用汉话与你交谈。怎么样，望舒仙人，我的汉话，说得好么？”

望舒愣愣点了点头，惊讶于对方对于自己心态的把握，竟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，连装聋作哑的机会都不给自己。是要有多复杂的环境，多恐怖的压力，多摄人的算计，才叫这样一个稚子孩童，拥有这么深刻的心思，这么真灼的眼光？

见望舒这般，辅子内亲王也没有多说什么，又是转头看向道满，说道：“道满大人，我先前问题的话，不知道你打算如何回答？两日前平安京中的气数变化，乃是我亲眼所见，虽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，不过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的事情。现在，请你向我解释一番吧！在这天照大御神的神宫之中，你的阴阳术，对我没有任何作用！”

芦屋道满突然笑出声来，却是这小姑娘机心算计，表现老成，却始终不过是八岁孩童，比不得成年人那般稳重，她最后的这一句话，听起来像是一种示威和算无遗策，其实是暴露了自身的胆怯与心底的恐惧。这一丝对芦屋道满的恐惧，被道满准确把握到，自是叫他放松下来，始终是有缺的心灵，就抵不过他无暇的手段！

更何况，此时此刻，道满旁边还站着望舒，就算是因为血缘和神力的手段，道满不能对辅子内亲王出手，得到天照大御神特许，拥有月读命一部分神力的望舒，对付区区凡人的八岁孩童，简直是轻而易举，手到擒来，相信唐国的仙术之中，也有不少可以抹消人记忆的手段！

心情一放松，道满的脑子也就迅速转动起来，开口道：“内亲王殿下亲眼所见，叫我不能有丝毫的抵赖和隐瞒。首先恭祝内亲王殿下修行有成，得到神通之力，能见俗人所不能见，知俗人所不能知！”

辅子内亲王微微一笑，说道：“你们都以为，当年父皇和母后决定叫我出家，是因为兼通疏通了阴阳寮上下。却不知，贺茂忠行大人在世之时，已经看出我与大神之间的缘分，知道我有常人没有的能力，才做出预言，定下我出家之事。否则以兼通的手段，哪里能够收买安倍晴明的师父，与道满大人齐名，天下第一的阴阳师，贺茂忠行大人呢？”

芦屋道满微微点头，又从这小姑娘的话语里听出来些许她对藤原兼通的态度。扶桑的天皇，因为是天照大御神的子孙，其本身并没有姓氏，也不需要姓氏，从本质上和形式上，都与平民彻底区分开来。

辅子内亲王的母亲，藤原安子皇后，虽然是藤原兼通大人的妹妹，却因着嫁入皇家，表面上了断了与藤原氏的关系。而作为她的女儿，辅子内亲王与藤原氏之间也是没有丝毫的关系，只作为天皇后裔，作为君上本身，俯视包括自己舅舅在内的一众臣子，不已血缘称呼，而是直呼其名。

只是血浓于水，藤原安子皇后本身就是藤原氏的出身，暗地里一直对母家进行帮助，辅子内亲王殿下，在没有外人在的场合下，亲切称呼一声“兼通舅舅”，也是无可厚非的。她对藤原兼通的直呼其名，本身就是表现了一种态度，一种隔阂，使得道满多少晓得了藤原氏内部的权力分配。

不过问题始终要回答，道满也不在意在这等稚子孩童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，左右既然她问了，自己一方有手段叫她忘记，还不如先说清楚，也叫她得一个结果才是。咧开嘴露出黄牙，芦屋道满嘿嘿笑着说道：“内亲王殿下，召见我道满前来，就多少应该知道，我是有着‘寄居人心之中的蛆虫’之称的阴阳师。与兼通大人见面，自然是他那里有我渴望的东西；而引起那么大的变化，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……”

辅子内亲王闻言，一时低头思索，不经意将手指都放进口中啃咬，看得一旁的女侍面目扭曲，既想上前来阻止她这等不合礼法的动作，又担心自己的阻止影响了皇室的声威，一时为难。

片刻之后，辅子内亲王忽然抚掌一笑，说道：“原来是这样！既然如此，就随你们去吧！兼通的心里，确实是又许多不堪入目的东西，他自己不清楚，还以为别人也不清楚，却不晓得，整个平安京中，他的这等心态，乃是众人皆知，妇孺皆晓的！有趣，很有趣！道满大人，不知道你在那样的人心里，会培育出什么样的怪物来呢？”

辅子内亲王的态度，弄得道满都是一时转不过弯来，却是他虽然晓得这位内亲王的身世，却从来不曾与其见过，始终不是受到朝廷认可的正统阴阳师，以道满的身份，自是难以接触到这等层次的人物，对于其心态的把握，也多少有些不足，这会子竟是被弄了个摸不着头脑。

晃了晃神，道满一时笑道：“原来内亲王殿下，心里是有这样的打算哩！你就不担心我与兼通大人联手，搅乱整个平安京的局势么？那里面，可是有着你亲爱的父皇，和整个藤原一族哩！”

辅子内亲王隐含鄙夷地撇了撇嘴，说道：“父皇是大神的子孙，自能面对一切，扶桑不灭，天皇不绝，如今的局势，藤原氏已经把握了朝政，就算你与兼通再怎么合作，难不成还能比现在更糟么？我自幼出家，对平安京的一众纷扰都不是十分在乎，若非你弄出的动静太大，我还不愿意费心问你呢！”

惊讶于这个小姑娘的眼光毒辣和敢说敢想，芦屋道满一时间也是无话可说，只得尴尬笑笑，却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乐子，在这位早熟的内亲王心中，似乎算不得什么哩！不过这样一来，道满对这位辅子内亲王的看法也是有了些许改变，一时佩服当年贺茂忠行的眼光，却是这位内亲王殿下，的确是有着某种阴阳师们的特制，本身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，要靠着丰富的经历来维系自己的存在，若非她出身皇族，道满简直怀疑贺茂忠行有心收她为徒了。

从道满口中得到了答案，辅子内亲王对这个老朽的阴阳师就不再感兴趣，转而看向望舒，用汉话说道：“我今日召见道满大人和你，其实并不全是为了问他问题，也还有点事情，需要与你分说。”

听到这话，望舒的神情已经是十分自然，又隐隐藏着一丝兴奋，却是先前辅子内亲王现身的瞬间，望舒已经在她身上感觉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气息，一种不属于人类，甚至不属于扶桑，而是来自遥远的中原，来自中原南蛮之地，近乎两百多年不曾感觉到的，妖族的气息！

见望舒神情淡定自然，辅子内亲王的心中也是暗暗疑惑，还不等她问望舒为何不答话，就见望舒伸手一招，便有她衣襟上装饰着的一枚勾玉凭空飞起，落在望舒手中，这才听见面前这位来自唐国的仙人说道：“你要与我说的，便是这个东西的事情么？”

辅子内亲王一愣，随即也是笑了起来，笑容中却是带着些许敬畏，一时道：“果然是仙人，已经知道了。不错，我在伊势神宫修行多年，曾经与附近几位大妖有些往来，因着能够看见他们的身影，与他们也比较亲近。你拿走的这枚勾玉，便是昨天夜里，一只小狐狸强行穿过大神的结界，送来我手中的。它告诉我，今日会有唐国仙人，名叫望舒的，前来神宫之中，并且给我看了你的画像，叫我将此物给你，说你一见就有分晓！”

望舒点头，知道扶桑这边的妖族掌握着法理的一部分，不像中原那般受到神祈的打压和限制，反而是与一众神祈有着某种特殊的往来关系，能够进入神宫，也不稀奇。看样子，这是阴康给自己送来的口信，却是他已经晓得自己到来，邀约自己一见。

两百多年过去，望舒总算是清清楚楚地得到了阴康的消息，感受到了他的气息，一时间也是心中激动非常，往事浮现眼前，一时间几乎忍不住就要夺门而去，立刻见到阴康才算罢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