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积雨空林烟火迟（5）

老师娘打晕了乌蛮大祭司，似笑非笑地看着灵均老道，好半天才开口道：“儿孙不孝，忘了祖宗根本。我看这巫教也是传不了多久了！道长所说的这位女神，老婆子是晓得的，乃是远古时代流传，你们唤作‘伏羲女娲’，我们唤作‘哎哺’的。”

灵均老道闻言一愣，却是不曾听说过这等事情。中原道家博大精深，从上古时期传承至今，包容性也是极好，却是先秦诸子百家，很多冲突理念都被道家所包容归一，其道藏浩如烟海，凡人只怕终其一生也难以全数翻阅。只是对于西南乌蛮人这种边远少民，道家对其的认识和理解还是十分不到位，这也是灵均老道前往西南的一个目的之一，便是了解一方民俗，从中归纳道理。

听闻老师娘果然知晓有关女娲的神话传说，又是说在巫教神话中也有对应，灵均老道一时也是坐直了身子，恭敬道：“老师娘，请你说得细些，老道仔细听听，看看个中有没有相似之处。”

老师娘叹了口气道：“难得道长愿意听我讲讲，算是留下个记录，免得哪天老婆子一死，这些东西就彻底失传了。”说着话，老师娘又是抬手抹泪，还不等灵均老道劝慰，就是一时起身，又是一棍子打在倒地不起的乌蛮大祭司头上，怒道：“就是他们这些后人不争气！老婆子才吊着一口气死不掉！做一辈子毕摩，还是认不得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的好处！”

灵均老道后背发凉，也不知道乌蛮大祭司的神通修炼到了什么境界，却是以老师娘老而不朽的力道，凡人受这两下只怕是脑浆子都被打出来了。也亏得他能够承受，却是安安静静地躺着，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。

老师娘发泄了胸中的怒火，一时又是变回了那个垂垂老矣的老妇，缓缓坐下，沙哑着嗓子给灵均老道讲述乌蛮人祖先流传下来的创始神话。

原是在乌蛮人的神话之中，天底下最初只有一个老妇人。这老妇人某天在山中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脚印，一时好奇，踩上去度量了许久，回去之后便发现自己有孕在身，后生下一男一女兄妹两人。老妇人死后，兄妹两人猎捕野兽，采集野果为生，相依为命。后来雷神降下洪水，毁灭人间，兄妹两人在洪水中得以幸存。待得洪水退去，两人看大地荒凉，便有心结为夫妻，繁衍后代，于是以石磨相合，占卜婚事，果然得了吉兆，便拜过天地神灵，结合成为夫妻。

兄妹两人结合后不久，那妹子便身怀有孕，诞下偌大肉团。两人将这肉团分成一百份，挂在树枝之上，哥哥挂的便生出男子，妹妹挂的便生出女子，得了男女各五十人。这五十男女又相互结合，繁衍生息，才孕育了天地间了人类，流传至今。

老师娘讲述神话的过程中，不是唱上几句原始古老的经，灵均老道一面听着，一面心惊胆颤，却是这兄妹合婚，孕育人类之事，正如中原汉家传说的伏羲女娲之事，而分割肉团，得男女各五十人的说法，也是与女娲搏土造人的神话不谋而合，十分神似。

听着老师娘絮絮叨叨许久，中原讲完了这个故事，灵均老道也是一时顾不上礼数，忙着问道：“老师娘，你的意思是，乌蛮人的先祖兄妹，便是我中原汉家所传的伏羲女娲么？”

老师娘裂开干瘪的嘴唇，一时嘿嘿小刀哦：“道长不觉得奇怪么？我们传说中，那兄妹二人，兄长唤作‘哺’，妹子唤作‘哎’。这‘哺’与伏羲的‘伏’，‘哎’与女娲的‘娲’，不是十分相似么？”

灵均老道一时点头，也是知道这西南乌蛮古语之中，“哎哺”两字发音着实与伏羲女娲相似，又是一时疑惑，想到女娲氏乃是上古之神，在中原汉家的传说中与老师娘所说的有相似之处，却也有极大的差异，不知为何，便也向老师娘发问。

老师娘一时笑道：“道长糊涂啦！这些神话传说，原本就是老百姓口耳相传的。一句话过得三张嘴，原本意思就不在了，更何况这传了几千年的东西，老婆子自己说起来，都觉得难以置信，要说有什么偏差，也是难免的。我巫教传闻会有偏差，你汉家神话就一点不错么？怕不是！上古时候的事情，哪个也没有见过，哪个也说不清楚嘛！你当个故事听听，也就是了！”

灵均老道一时醒悟，却是想不到这老师娘看事情这般通透，一时对她愈发崇敬，又是问道：“老师娘，照你这么说，女娲氏应该也受到乌蛮百姓祭祀才是，为何……”灵均老道转头看了一眼依旧昏死的乌蛮大祭司，一时狠心道：“为何竟是连大毕摩都不知？”

老师娘坐着一脚踢在乌蛮大祭司脸上，恨恨道：“巫教传着传着，传进细奴逻的王宫里去了，老百姓信仰什么，这些吃皇粮的怎么知道！你要说法术仪式，老婆子知道的还没这群不肖子孙多哩！但要讲起民间信仰，他们早就忘啦！忘本啦！”

张牙舞爪，须发皆张，吓得灵均老道默默后退了几步之后，老师娘才平静下来，又是幽幽说道：“再说近几百年来，男人的地位压过了女人，各家的婆娘一给小娃娃讲这些故事，家里的汉子就不爱听了！你想想嘛，天下为什么最开始是有一个老妇人，而不是有一个老先生嘛！男人他不会生娃娃，这个故事不能这种讲嘛！他们男人不喜欢，觉得是女人用故事来拔高自己的地位，自然慢慢地就传不下去了嘛！”

灵均老道闻言点头，也知道道理就是这个道理。不说西南乌蛮人，就是中原汉人之中，也是经历了这样一段母权转变为父权的过程，却是女娲娘娘虽为人道始祖，大地之母，却也是诸天混元大罗圣人中唯一的一名女性形象，按照老师娘所说，也是权力地位变化的过程中，男权压过了女权，却是连圣人都有了区别。

老师娘絮絮叨叨说着，越说越觉得不满，又是抱怨道：“道长你是讲理的人，你评评这个理！山里面不有男人么得呢，山里面不有女人么，整座山都不有人了嘛！”

灵均老道一面擦汗，一面赔笑，也知道乌蛮大祭司先前所说，老师娘不近人情之语多少有些不公，原是他巫教不愿意这等母权神话流传，故意冷落了这位老师娘，叫她日日憋闷，自是性子要古怪些。

想到此处，灵均老道又是发问道：“老师娘，照你这么说，女娲娘娘在西南也有神话流传，西南百姓也是她的后人了？”

老师娘点了点头道：“是嘛！这位娘娘么，最是慈悲啦！一切百姓，都是她的后人，都受到她的爱护嘛！”

灵均老道又问道：“那么神呢？神也会受到娘娘的爱护么？”

老师娘闻言一愣，转头盯着灵均老道半天，这才缓缓开口道：“你们说呢神仙，跟我们呢神仙不一样嘛！不过照老婆子说，神仙也是凡人做，根本上都是一样呢嘛！”

灵均老道这下总算是舒了一口长气，一时起身行礼道：“贫道拜谢师娘，感谢师娘为贫道解惑！”

老师娘嘿嘿一笑道：“老婆子还要谢谢道长，听我讲这些没人爱听的事情嘛！”

灵均老道诚恳道：“老师娘放心，已经发生的事情，不会被人忘记。今日你所说的一切，后人自会铭记于心，不会因任何事情，有所改变的。”

老师娘闻言点头，目送灵均老道化作一道清风离去，脸上却是没有什么惊讶神情，只是缓缓起身，一脚踢在乌蛮大祭司的脖颈上道：“起来！装什么死！该说的我都说了，该听的你也听了！”

三清观这边，先前那道人离开之后片刻，便有一道莫名波动降临，却是虚空中闪烁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灵光，随即灵光扩大，化作一名皮包骨头的老道人身影，却是形象凝视，有血有肉，比之先前那道虚影要真实得多，又是一时脚踏实地，出言道：“灵均！”

灵均老道连忙带着一众弟子上前，行礼道：“小徒灵均，恭迎陈祖师降临！”却是这陈老道收到消息的瞬间，也感觉到了西南变化，一时准备，仪仗莫大神通，比别人快上一步，直接元神显化在了三清观中。

对于陈老道的降临，灵均老道虽然有所准备，却也没想到他这么着急，看样子却是连肉身都不曾安顿好，就忙着元神出窍降临此处。元神显化的法门，于修道人的肉身无益而有害，却是肉身失却了元神掌控滋养，很容易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，寿元也会进一步缩短。以陈老道的情况来看，即是保持假死也只有百余载的寿元，如今元神显化，更是伤害自身，看来也是有些着急了。

而望舒等小辈看着眼前这位皮包骨头的“陈祖师”，一时也是暗暗吃惊，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一位，想不到修道人还能修成这般模样。陈老道感应到望舒等人的神情，也是淡淡一笑，转头看向神坛，一时轻声道：“三清天尊离去，自是有其道理，灵均你也不必太过纠结，顺其自然就是。”

灵均老道唯唯诺诺，却见陈老道的形象一时发生了变化，由一具骷髅架子模样缓缓充实，肌肉重生，皮肤重现光华，却是变成了一个三四十岁的英俊道人，看外貌比灵均老道还要年轻些许。陈老道轻轻一笑道：“多年假死肉身，倒是习惯了那般模样，出来说不得吓坏了小的，还是变年轻点好。”

望舒等人一时瞠目结舌，又是听见灵均老道传音道：“元神显化，不受肉身五感限制，祖师怕是见了你们的神色，才变幻了样子。你等稍稍稳重些，莫要在诸位高人面前露了馅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