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4章 万里云无留迹（4）

皮罗阁赶走了众人，自己一人躺在中军大帐之中，只觉得神志模糊之间，心念却是逐渐清明起来，似乎只要自己心意一动，就能听见帐外大营之中，每一个人的心跳，每一个人的呼吸。再远一些，甚至似乎能够听到被逼到金沙江边上的每一名蛮族的呼喊喘息。

这种心念澄明，几近天人合一的状态，皮罗阁也曾听闻灵均老道说起过，却是元神发散开来，融入天地，感应周遭一切动静，乃是所谓神念法门。只是这等法门，原不是寻常凡人所能把握，只有灵均老道那样的道门修士，高人中的高人，才能凝聚元神不散，将三魂七魄炼化一体，从而能够发散开去。凡人的三魂七魄乃是无形之物，一旦离体，便是肉身身死魂灭的时候，绝不会有这等奇异体验。

皮罗阁暗暗知道，乃是多年前自己受了三清天尊的点化，肉身还是这具肉身，神通也不曾修炼出来点滴，可这元神本质，已经是土主神明一般，便如自家先祖细奴逻和父亲盛逻皮一般，死后就能英灵成神，却不会轻易消散在天地之间。

想到此处，皮罗阁愈发安静，自知今日乃是自己死劫所在，所谓在劫难逃，却是再多挣扎，也是无用，饶是巫药通灵，巫法通天，一众祭司毕摩，也不可能对抗天地法理，对抗三清天尊，对抗冷漠掌控一切的天数，强行留下他的性命来。如今的皮罗阁，乃是气数将尽，又是受到三清观边上巡山土主庙的感召，片刻之间就要上山封神，绝无商量余地的。

只是临死之前，皮罗阁心中却是生出了些许畏惧意思，也是面对生死大恐怖间，区区人王帝主，与凡人也是一般无二，一时不住念叨，想要有个人陪伴自己。只是这个人，不能是武百官，不能是祭司毕摩，最好是那一抹洁白身影，从万民信仰之中凝聚成形，来到自己身边才好……

模糊间，皮罗阁果然见了一抹白色的身影飘然而入，却是叫外面众人都不曾发觉。回光返照之下，皮罗阁一时欢喜，伸出手去，口中却已经说不出话来，一时只朝着那道身影抓去。那身影似乎不忍，也是伸出模糊的手来，一时握住的皮罗阁的手，却是冰凉透骨，叫他一时心神为之一振。凝神看去，来人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柏节夫人，而是面如冠玉，目似朗星，俊朗超过寻常，脚不沾地的望舒。

一见望舒，皮罗阁的心神也是清醒许多，原本被锁住的喉头似乎也是得了解脱，一时嘶哑着声音道：“望舒，你来了！”

望舒此刻正是虚无缥缈，介乎于存在与存在之间，整个人宛若皮罗阁的幻想一般，直直凝视着他，许久才缓缓开腔，声音空灵道：“我来了。”

皮罗阁用力眨了眨眼睛，一时又是露出惨笑道：“我快死了，你却还一直这般……当日你问我是否愿意放弃王位，入山修行，我曾有过一丝心动。今日想来，原是此时此刻，我所面对的恐惧，竟是传递到了那个时候……天数渺渺，一切不能重来……”

望舒见眼前的皮罗阁，已经不再是那个杀伐果决的王者，而是一个寻常的垂死之人，比之长街宴上，判若两人，更不用提二十年前，两人初见之时。他自己已然在二十年前，借着辅佐皮罗阁上位的功劳，在三清天尊的恩赐之下，得证长生，享有漫长岁月，此时此刻，却也真实不虚地感觉到了生死恐怖，离别难舍，一时心中悲悯，口中却是说道：“一切不能重来，倒也不必重来。你死之后，英灵自会化作神祈，守护一方……你，自当看着一手打下的南诏江山，直到永远……”

皮罗阁神情惨淡，一时又是笑出了声，轻声道：“父亲死时，巡山土主庙内出现了他的神像。我原以为，父亲成神，不过是换了一种形态存在，总有与我相会之日，便日日苦等，夜夜期待，却从不见父亲显灵片刻。我自是知道，神祈与凡人的不同，许是父亲他，也是变成了天道一般的存在，我们这些不肖子孙，早不在了他的眼中罢！”

望舒闻言沉默，也是知道皮罗阁所言不虚。英灵显化成神，享受香火，却是与肉身成圣，或是岐山封神不同，乃是魂灵化入天道，所谓身与道化，以一种似人非人，似神非神，似道非道的状态存在，自是消弭了凡人的贪嗔痴恨，又是脱离了寻常的生老病死，虽是天不灭，道亦不灭，却也是以身合道，非天地大劫不可出，已经不是在世那一个人。

也正是知道了这一点，众人对皮罗阁注定的死亡才会这般难舍难离，甚至望舒还求了灵均老道许可，使他降临当场，送皮罗阁最后一程。今日之后，肉体凡胎的皮罗阁不复存在，土主庙中的神像万劫不磨，皮罗阁将会永远地离开众人，却也永远留存在南诏每一个人的身边。今后的每一阵风，每一滴雨，每一株花草，每一只动物，都有皮罗阁的影子，又都与皮罗阁无关，玄之又玄，众妙之门，饶是望舒，也不敢想象，不能企及这等境界，自是不能接受。

眼见望舒沉默，皮罗阁又是笑笑，反倒是转过念头来安慰他道：“无论如何，这也比身死魂灭，要好得多。若是今后三清观落下细雨，升腾雾气的时候，望舒，你是否愿意与我相见，助我在茫茫天道之中，保留一份自我？”

望舒闻言一愣，一时脑中电光火石，却是想起了封神战中，殷纣王的叔父比干被挖去心脏之后，以一句“菜无心可活，人无心如何”作为契机，妄图与整个世界建立某种联系，维持自身不灭，却被九尾狐妖一句“人无心必死”破去，一时身亡。这等以宏愿、誓言之类的言语动作，重建即将湮灭的自身与世界联系的法门，原是上古流传之法，早已失落，今日却是不料被皮罗阁无意之中说出，一时也是叫望舒心惊，却是连忙答道：“今后每一日，只要三清观落下细雨，升腾雾气，我便等你。”

一言既出，周遭便有隐隐法理波动，却是两人这一下约定，一个以三清点化，一方人王帝主的身份，一个以道门高人，证得长生之人的身躯，立下约定，却是扭转了皮罗阁彻底融入天道的结局，使得他能够稍稍维持一丝自我，以一种更为玄妙难懂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间。

皮罗阁此刻元神涣散，也是感觉到了周遭天地法理的变动，一时惊讶，随即轻笑道：“倒是多谢你。今后无尽岁月，我倒要看着这南诏，会变成什么样子。单元子孙后人，莫要折损了我的名声才是。”

望舒默默点头，却是一早就已经知道，天下无长生不死之人，亦无永劫不灭的王朝，南诏最终，也是难逃破灭之局，倒是乌蛮子孙，绵延不绝，或能传承千年万载，也未可知。

到得此时，皮罗阁的元神魂魄也逸散得差不多了，肉身开始逐渐变得冰冷，一时之间，天地法理降临此处，勾动着他的魂魄朝巡山土主庙方向投去。这个南诏境内，一时间天香弥漫，天花乱坠，望舒却是突然听见又呢喃梵唱声音想起，转头看去，就见皮罗阁胸前的那节佛指骨舍利一时缓缓飘起，无视系带和帐篷，直直飞入空中。

望舒连忙追出去看，就见金沙江面之上，一尊丈六金身的佛陀一时趺坐，那一节佛指骨舍利，正好在佛陀显化之身的左手小指之上，成为这尊佛陀身上，最为真实的地方。

随即，就听得天地间梵唱一时响起，压过了清越空灵的天音，更是将不断落下的无尽天花，化作经字样，盘旋落下，融入土地之中。

眼前的这一尊佛陀，就是望舒不修佛法，也绝不可能认错，却正是寺庙之中，大雄宝殿之内，主神位上，含笑趺坐的释迦摩尼如来，大乘佛教之主，现在佛，如来佛祖！

佛祖显化真身，一时响起梵音，望舒心中惴惴，又见佛陀也不曾干涉皮罗阁元神融入天道之事，似乎此番显身，只是为了收回皮罗阁身上的指骨舍利而已。这一枚指骨舍利，原是前任南诏国师，杨法律和尚不知从何寻来，赠与皮罗阁防身之中，法力无边，几番化解危难，又是当日准提道人和三清天尊斗法之时，被用作法器，硬抗了灵宝天尊帮忙炼制的法宝，叫众人都是大吃一惊，不知其来历路数。

到得今日，这佛指骨舍利的来源总算清楚，三清观中的灵均老道看到这般异象，也总算明白了佛门争夺此番气运的算计，竟是布局多年，比之灵均老道还要早到许久，便已将释迦摩尼如来的指骨舍利放在皮罗阁身旁，就是为了此时此刻，皮罗阁大业完成，回归天数之时，显化异象，竟是从时间上绕开了中原道门设下的法理屏障。所谓佛眼无界，果然名不虚传。论把握因果，竟是灵均老道等人，都成了佛祖手中的棋子，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去！

半悬空中的如来佛祖法相看向愣在一旁的望舒，和蔼一笑，竟是带了些许情绪，随后一时弥散消失，化作无边金光，在金沙江之上消弭无踪。南诏诸多百姓，都是见到了这般异象，纷纷跪拜同时，也是隐约感应到了自家诏主遭逢不测，一面跪拜如来佛祖，一面留下哀痛泪水，虽不自知，情已至矣！

巡山土主庙之中，皮罗阁的法理神像也是一时凝结出来，就在他父亲盛逻皮神像的下垂首，已是栩栩如生。灵均老道看着这神像，一时无言，神情复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