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8章 飞过青山影里啼(3)
皮罗阁对柏节夫人的心意,望舒也不是不知道,眼看这面前这副画卷,一时却还是感到有些吃惊,却是先前他对皮罗阁的心思理解还是不足,又是不知他一个年逾不获的国主,竟是有着这般细腻的心思。
之间那画卷之上,柏节夫人站在一支腊梅之下,身着通红凤纹大氅,即是喜庆,又是华贵。只是这般喜庆华贵的衣着,却愈发衬得柏节夫人面上神情落寞,却见她凤眼微睁,神情慵懒,眉眼间却是带着些许惆怅寂寞之感,竟是像极了那日望舒与她在邆赕诏城墙之上的最后一别,看得望舒心中也是波澜骤起,又是一时惆怅。
如今的柏节夫人,在灵均老道等人的推波助澜之下,已经被尊崇为六诏一方尊神,无论是洱海边的白铜神像也好,百姓家中供奉的泥塑或是画像也罢,她都是头戴凤冠,身披大氅,雍容华贵,神情肃穆庄严,便如高高在上的神祈一般,叫人心生敬仰。
而皮罗阁的这一幅画卷,却是将柏节夫人重新描绘成了凡人,描绘成了那个一直活在他和望舒心里的柏节,甚至对于柏节心态神情的把握,都是恰到好处,入木三分,惟妙惟肖,并无半分差池。那日城墙之上,柏节夫人背对皮罗阁,又是相隔几丈,想来他是看不清夫人神情的,能够在画卷中表达出来,也只能是他对夫人用心至深,已经彻底了解,才能复刻她的神情样貌。
望舒看见这幅画像,一时也是沉默,又见一旁的皮罗阁也是神情凝视着画中之人,似乎每每见到,都不能自拔。就连一旁的狸,也是被画中的柏节夫人所折服,一时小声叹道:“嘛,不得了!族人要是谁变成了这般样子,还不得倾倒众生,祸乱王朝么!”
望舒闻言也是好笑,小声嘲讽道:“莫说你族人,如今南诏狐族之中,以你的法力最高,你却试试,能不能变化?人道封神,柏节已经被敬为一方尊神,流芳百世,宝相庄严,自有法理维护,所谓‘相力’之说,你不曾听说过么?”
狸闻言一愣,也知道望舒所言不虚,却是柏节夫人封神,也有他狸的一份功劳在其中。
天道神祈,最是神圣不过,无论是天道封神,人道封神,香火封神还是传说封神,一旦成就神祈,便是有了法相,所谓法相庄严,却是有着相力维护。寻常修士也好,妖族也罢,纵是变化万千,却不能幻化神祈模样,小到柏节夫人这种新生的地方尊神,大到三清天尊、准提道人那样的法理显化样貌,都是无法通过神通法术幻化。一旦强行尝试,就是要遭受法理镇压,轻则受伤,重则陨落,更是会得罪冥冥之中的神祈本身,搞不好会招来本尊报复,着实十分厉害。
柏节夫人寄托于虚空之中的名声美德,自是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为难狸,可西南莫大的法理天意之下,狸也不敢冒犯任何一尊神祈,也不过是说说,绝不会去尝试,以免自找麻烦。
而且这相力一说,不单单是针对神祈,却是一朝的人王帝主,也是秉承浩大天意,受气数钟爱和偏护,自身形象也不会被寻常妖族所窃取。甚至有些开国之君,当世英豪,虽是不曾封神,却也能在冥冥之中,将某种力量通过自己的塑像画像传递,凡是供奉之处,都能轻易镇压寻常邪魔,也是真实不虚。
这也便是狐族高人众多,又是擅长幻化,可千百年来,也只有一位轩辕坟的九尾娘娘能够成功祸乱王朝,终结一朝气数。只是九尾妖狐,却也只不过是附身凡人女子,也不敢直接幻化成形,更不能取商纣王而代之,由始至终,都是以妖后身份出现,不能窃据大宝,最终还是难成正果,落得凄惨下场,行踪成迷,才引得阴康远渡探索。
远的不说,就是如今两人面前的云南王皮罗阁,气运之雄厚,也是受一方天数钟爱,莫说是狸这等修为,就是阴康本人在此,凭借千年修行,也不可能幻化成他的样子。自是人王帝主,亦是宝象庄严,不容亵渎。
皮罗阁原是对这等气数运道之类的事情十分感兴趣,又是受了灵均老道多年的传道栽培,所知不少,寻常听见众人说起,少不得要参与讲上两句,敏而好学的。今日的他,却是一反常态,一见了那柏节夫人的画像,竟像是心神都投入其中一般,又是对周遭一切不管不顾,只是痴痴看着这幅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的画卷,挪不开眼睛。
望舒见状,也是轻叹一声,拍了拍皮罗阁的肩头,将其惊醒,这才轻声道:“我现在总算知道,你为何会同意迁都了。也罢,靠近洱海,陪伴她些许,算是从了你的心愿,也叫她莫要太过寂寞。”
皮罗阁闻言一震,虎目含泪,一时点头,又是轻轻走上前去,好生将那画卷卷好,依旧放回桌之上,这才长叹一声道:“虽是天数,她终归是因我而死。柏节生前曾发下誓言,与我死生不复相见,我便也不愿多打扰她,只想着静静陪在她身边,也就失了。”
望舒也是点头,却是今日才知道皮罗阁的情深意重,一时又是感慨,思忖片刻,这才轻声道:“柏节的身躯,还在洱海之中,随着人道封神,也会成为庇护一方的神祈,自是不腐不坏,永沉海底。神仙虽好,水中倒也冰冷寂寞,有你相伴,彼此守望,或许能够叫她体会点滴温暖。”
却是那日柏节夫人跳海之时,身躯被护城河底的暗流卷入了洱海之中,委蛇并不曾惊动了她,只是托出了一尊水汽幻化的样貌。至于那洱海边上的白铜神像,更是灵均老道从丹炉之中炼制而出,原非柏节夫人的身躯,只是承受她的相力,接受万民祭拜罢了。
正所谓“人死如灯灭”,柏节夫人也的确是死了,并不是道家传说中的尸解升仙。如今流传在万民百姓口中的,只不过是她的名号的美德,已经成为一种概念,却是与她生前的自我毫无关系,只不过是留下了一个叫人追思的影像罢了。
皮罗阁这一次迁都,一者是为了使得南诏国都更靠近国土中心,有利于施政治理;这二者,也是为了更靠近柏节夫人些许,也是两人生前不能相伴,此刻却是能够守望,隔着一湖不可逾越的洱海之水,静默陪伴。
这或许也是“相濡以沫,相忘江湖”的另一种诠释,却是两个在天意大势之下,身居高位,却依旧不得自由的人,最无奈的选择。
既然知晓了这些,望舒先前还有一些对于迁都不必太多铺张浪费的劝告也就没再说出,却是已经明白了皮罗阁迁都的真正意图,自是不担心他虽是不修建新城,却也会太多消耗人力物力的作法。想来朝中那些老臣,有些已经是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,活得都快要生了尾巴,对于皮罗阁的心思,还是多少有些把握,这才提出了迁都到太和城,却是离柏节夫人的白铜雕像,最接近的地方。
因为十年之内,蒙舍城就要面临这一场天崩地陷的自然灾害,灵均老道虽是观测天地理,加以占卜,知晓未来,却不能准确预言劫数发生的时间。所谓十年之内,可以使九年十一个月之后,也可能就在明朝,十分含糊,在蒙舍城边上修建新城之事,便也要尽快提上议程,不能拖延、
其实灵均老道有一点,并没有透漏给望舒,却是蒙舍城的这一次劫数,并不是完全与皮罗阁无关。火烧松明楼,给南诏气运染上了血色,逝者归于九泉,自会勾动一场地陷的劫数。不过这等劫数,原非天意降临,就有了规避之法,自是不必与皮罗阁说得太多,省得他又是多心,又是自责,却是火烧松明楼之后,皮罗阁还不曾彻底走出当日阴影。
随便说了会儿话,望舒也就出言告辞,却是灵均老道还在三清观中等他回去复命,不好多作拖延。皮罗阁挽留无功,也就不再强求,虽是想与望舒秉烛长谈,却也知道如今两人已不再是无忧无虑的青葱少年,身份不同,许多事情,却是不能任意妄为了。
给狸打包了诸多精巧点心,皮罗阁目送着望舒两人一时化作清风而去,转身又是寂寞,孤灯残影之中,轻轻抚摸着桌上画卷,一时心中惆怅。
狸驮着望舒,化风而行,嘴里叼着皮罗阁给他的包裹,一时却是传音说道:“好人啊,可惜好人不长命。十年之内,我这点心,就要断了来源了。”
望舒一拍狸的头,低声道:“嘴里叼着东西就别说话,小心掉了下去,砸到行人。火烧松明楼乃是血色气运之始,如今六诏归一,皮罗阁气数盛极,自是要转而衰落。人王帝主,长生久视者少之又少,在生断断数十年,日后也还有万世香火享受,也不算委屈了他。”
话虽这么说,望舒脸上还是露出了唏嘘神情,只是狸一心看路,不曾发现,只叹息道:“香火有什么好,元宝蜡烛,原不好吃的。话说回来,我是狐狸,又不是乌鸦,叼在嘴里的东西,是绝不会丢了的!”
一言未毕,就见狸由平飞转为俯冲,却是方才太过得意忘形,又是香气直冲口鼻,勾出口水,牙齿一滑,那包点心真脱口而去,叫他一时救援,差点将坐在他背上的望舒吓得尿了裤子,自是拍打叫骂不休。
好在天色已晚,路上并无行人,只有一名凝视星空的孩童,一时指着天空中的白影惊呼,又是被其母亲轻轻抱起,用舒缓低沉的乌蛮语言,给他讲述山里的各种精灵传说,安抚着被狸和望舒吓坏的孩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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