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 月光飞入林前屋(5)
作为南诏王盛逻皮最疼爱的儿子,皮罗阁这么多年来也不曾遇到过被偷袭刺杀的情况,更别说偷袭刺杀他的还是一位身负神通法术的高人。虽然在他学习的帝王之术中,识人,用人和防人都是重中之重,只是这些事情,没有亲身经历过,是很难有深刻真实的体会的。
今日要不是望舒机警,加上整个六诏范围内最危险的大蛇神委蛇在此,皮罗阁的这一条性命,只怕就是难保了。他身上的确是有一块佛骨舍利,未能非凡,可是面对同宗同源的法术之时,这舍利的弊端也就暴露了出来,却是那人使用真言,既可以害人,也可以助人,真言本身没有好坏;而迷昏两人之后,那人又是使用匕首刺杀,却是恰巧绕过了舍利的保护范围,那舍利却是只能对付神通法术一类。
过了好半天,皮罗阁才冷静下来,一旁的望舒和委蛇也是没有说话,一个在想办法抓住那人留下的气息,推算其来历根本;另一个则是夜宵吃得太饱,正在忙着消化。等到皮罗阁多少恢复过来以后,才想起来问委蛇道:“不知委蛇大哥为何会来了此处?难不成是望舒能够未卜先知,提前请了大哥过来么?”
望舒不等委蛇回答,抢着先说道:“未卜先知我倒是不在行,察言观色还是有些本事的。那人一早便乔装改扮,混入了军营之中,却是不知我道门与佛门争斗多年,对其了解十分深刻。这等修行佛门法术的人物,却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我的眼睛。我见他混入,就知道他会前来偷袭,故而彻夜防备,一直十分小心。至于委蛇大哥……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跑过来了……”
委蛇嘿嘿一笑,说道:“今日中午十分,我跟老鸡婆去找灵均道长论道,却是一时心有所感,知道南诏王的小子有些麻烦,问了灵均道长的意思,便忙着赶来了。佛家的那些修士,在我们妖族眼里,也是烈日当空一般,想看不见也是不行……”
原是今日傍晚十分,望舒便发现了混在人群之中的委蛇。他白日间还担心凭自己一人,若是与那人动起手来,只怕难以一招之敌,会伤到周围的无辜军士。眼下委蛇来了,他自然是十分欢喜,便与委蛇商量定计,趁着不断外出如厕的机会,与委蛇换了身份,自己则是暗中躲着,看准时机出手偷袭。
因着委蛇的人形本来就不是实体,千变万化倒也只在一念之中,又是不怕寻常兵刃,自持鳞甲强横过人,便做了诱饵,等那人动手之时,再出其不意暗算于他。其实以委蛇的手段,抬手就能将那位吐蕃高人除去,只是若是做得太明显了,河蛮人难免就会有了防备,却是叫六诏军士难以寻到机会,将其攻破。
不多时,就听得外面喊打喊杀之声嘈杂起来,一时之间各种兵刃相交,血肉飞溅声音不绝于耳,三人在芦棚之中,听得外面惨烈声响,一时都是沉默。皮罗阁乃是南诏王之子,又是这一次出征的将军,自然是不必参与这刀兵相见,血肉相搏的场景。望舒和委蛇则是方外之人,帮忙除去那位吐蕃高手之后,剩下的事情自然也就与他们无关。
厮杀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,河蛮人终于发现六诏的军士虽然哭喊厉害,斗志却是丝毫不减,而且个个都是藤甲在身,刀戈在手,全然不像是骤然遭袭的样子。战场之上,若是没有绝对的把握,寻常是不会直接进攻对方的营盘,就是担心对方的各种安排算计,河蛮人这一次却是被那吐蕃高人所害,一位皮罗阁身死,营地乱作一片,这在敢于正面进攻,却不料中了对方的计策,被人家来了一次瓮中捉鳖。
耳听得外面声音逐渐变小,望舒揣摩着这场战役大概也接近结束,又是想起灵均老道先前的交代,便开口说道:“若是河蛮人退去,便不要再追赶剿杀了。经此一役,想来数年之内,他们都没有能力,再与六诏抗衡。”
皮罗阁有些不甘,却是想到自己冒着这么大的风险,差点被人暗杀,要是不能趁此良机,赶尽杀绝,斩草除根,却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。望舒见他满脸不甘,又是说道:“冤家宜解不宜结。乌蛮与河蛮,原本都是西南百姓,无论投靠大唐也好,投靠吐蕃也罢,寻常兵丁,也是无辜百姓。那吐蕃高手要刺杀你,已然落入了委蛇大哥腹中,算是恶有恶报;你若是还要赶尽杀绝,只怕折损了福缘气数,对自身有害无益。”
皮罗阁还是咬着嘴唇不说话,望舒又是叹了口气,继续说道:“你如今只是南诏王子,就算不考虑河蛮百姓无辜,也要多为自己留条后路。若是现在就铲除了河蛮人,今后六诏对于李唐,唯一的作用就是抵御吐蕃了。”
皮罗阁闻言一震,终于明白了望舒的意思,却是他在面临生死危急之下,一时失了平常心态,有些考虑不周。望舒几番好生劝告,都被他抛在脑后,逼得望舒只能将事情最直白的一面说了出来,才将他点醒。
六诏之于李唐,不过是西南地区,可有可无的异族罢了,没了六诏,不还有其他的异族可供驱策么?李唐奉行“以夷制夷”的政策,却也要有河蛮这样的对手给六诏对抗才是。若是一次性将河蛮人赶尽杀绝,今后六诏就失去了很大一部分作用,在李唐朝廷心中的地位便会大不如前,搞不好会被当作炮灰,推上对抗吐蕃的前线。
无论是李唐也好,吐蕃也好,都是地势广大,高人辈出的所在,远远不是南诏,乃至六诏所能比得上的。说句不好听的话,天边飘来一片云,整个六诏都要下雨,放在李唐和吐蕃,却不过是一州之地而已。飞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。话糙理不糙,根本就是这个道理。
想到此处,皮罗阁连忙唤了守在芦棚之外的亲卫进来,鸣金收兵,不再与河蛮人纠缠。在过去的半个时辰中,河蛮人中了皮罗阁的计策,贸然冲入营地之中,已然折损了近半人手。战场上的事情,可不是一个人只能对付一个人这般简单,所谓“十则围之,五则攻之,倍则战之”,眼下不过一两千人的河蛮人,早已不是六诏军士的对手,场面已经一边倒去。
不少河蛮人发现事情不对之后,已然开始朝营地外面退去。奈何后面还不断有兵丁涌上前来,又是人声嘈杂,兵荒马乱的时候,寻常小兵的话语根本传不到几个人的耳朵里。故而河蛮人虽是发现了事情不对,却没来得及尽快撤退,反而因为前后兵丁之间起了混乱,白白折损了不少人手。正当他们感到绝望之际,忽然听得六诏营地之中响起鸣金之声,眼见周围的六诏军士有条不紊地缓缓撤退,河蛮人一时大喜过望,连忙如丧家之犬一般,潮涌后退,哭爹喊娘,一时溃散。
望舒和委蛇在芦棚之中,感知着外面发生的一切,都是松了口气,却是皮罗阁最终还是听取了两人的劝告,没有赶尽杀绝,给河蛮人留了一线生机。委蛇自己就能推算某些事情,望舒则是得了灵均老道的指点,两人多少都是知道,河蛮人气数不绝。若是皮罗阁执意围杀他们,只怕会引起意想不到的反弹,反而叫六诏这边吃亏。这一点,两人都不能明白说出,却是天机不可泄露,有些事情,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
六诏这边一时鸣金收兵,偃旗息鼓,开始清算战场。这一点之下,众人俱是大喜,却是这次以六千兵丁,对抗三千河蛮人,己方阵亡不过数百人,河蛮人那边却是折损了一两千人。这种战场之中,最终的胜利者通常会拥有较大的优势,却是在战中负伤之人,无论敌我,最终都是会落在胜利一方手中。要是算上伤兵,胜方的优势就会彻底凸显出来。
这一次镇压河蛮人,六诏的损失远远少于以往,可谓是大获全胜,实在是叫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军士们欢喜不已,却是每次打战都能像这次一般,自己存活的几率便是要大上不少,实在难得。既然迫不得已,上了战场,谁又不希望自己活下来的机会,比敌人大上许多呢?
直到此时,皮罗阁才与望舒委蛇一道,走出芦棚,却见得外面一时屋舍倒塌,尸横遍野,血流漂橹,呻吟不断。众六诏军士,见了皮罗阁等人显身,俱是大声欢呼起来,却是对皮罗阁的计谋十分佩服。加上几位祭司毕摩在不断向军士们宣扬大蛇神大显神威的事情,更是叫这些军士激动难耐,却是自己一方,得了神明庇佑,战无不胜,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。
在场众人之中,有些甚至已经产生了皮罗阁当为圣主的心思,只是不敢言明,生怕因言获罪。人一多,话语总是容易流传,不过片刻光景,这种想法就弥漫在了军士之中,就连许多其余五诏来的兵丁,都是这般念想。
而皮罗阁则是看着遍地狼藉,闻着鼻腔之中的血腥气息,一时感觉不适,却是从来不曾见过这等惨烈场景,直到得此时此刻,才真正理解了战争的恐怖与残酷,却是眼见着一条条真实不虚的生命,因着李唐,因着六诏诏主,因着自己的话语,惨死当场,再无回还可能。
望舒也是看着害怕,不过毕竟是修道之人,对于生死看得较为淡泊,眼见皮罗阁神情不对,便又走上前去,好生宽慰了他几句。
此役,六诏一方大获全胜。三日之后,战场打扫完毕,点收清楚,皮罗阁也就交接了剩余事宜,与望舒先行一步,回了南诏蒙舍城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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