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满月和风宜夜行（1）

先后见识到了望舒和芦屋道满的厉害，藤原兼通的精神此刻已经紧绷到了一个极限，一时听得道满退让，这才稍稍放松些许，也是连忙朝望舒说道：“来自唐国的仙人啊，你有何心愿，请一一说出吧！”

望舒想了想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，又是先前听道满的意思，似乎是要将自己扯入扶桑一朝的朝政争斗之中，颇有些不情不愿，却是他经历了南诏的兴衰之后，已经晓得这些世俗权力的肮脏和虚无缥缈，不愿意轻易插手其中，便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兼通的话是好。

沉默片刻，望舒才开口道：“兼通大人，我来扶桑，原是为了探寻千年之前的往事。千年之前，我中原有一位大能仙人，唤作徐福的，来了你扶桑之地，传播下阴阳道的道法，化育扶桑百姓。今日随道满大人来，是想请兼通大人行于方便，许我在扶桑国内四处行走，随意探究。只是你我之间，并我交情，一切讲求一个平等交换；若是兼通大人想要什么，可以先与我说分明，我若能够实现，再接受兼通大人的帮助。”

藤原兼通听得望舒的话语，一时间也是愣住，随即说道：“仙人所求之事，对我并不困难，不过是一纸而已，很是简单。只是你所说的‘徐福’此人，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，更不知道他与扶桑有什么关系。我扶桑之地，是伊耶那岐尊和伊耶那美尊诞下诸神演化，不是什么中原仙人的化育。若是仙人想要探究此事，只怕是要大失所望了。道满大人，你可曾听说过这等神话么？”

芦屋道满很尴尬的笑了笑，说道：“兼通大人，天神在最初的时候，赐予了我们语言，却一直不曾赐予我们字。一切的神话传说，历史故事，都是靠着一代代人口耳相传，留存下来的。直到千余年前，才随着第一批秦国的先民来到这片土地上，为我们带来了字。我道满便是秦氏之人，在播磨的名号便是唤作‘秦道满’，对于秦国先民之事，多少有些了解，也听闻国秦国仙人徐福之事，只是……”

道满看了望舒一眼，好容易才下定决定说道：“只是我所了解的历史，与望舒仙人所说的，多少还有些偏差，也不知道其中的是非对错。望舒仙人想要探寻此事，也是帮助我探明自己先祖的来历，对我来说，是有利的。我辈阴阳师，都是探究天地之间的道理，而自己也是在这片天地之内，若是能够明白自己的来源始终，对于我的修行大大有利。还请兼通大人，行于方便。”

望舒闻言却是一愣，没有想到芦屋道满的身世似乎也与徐福有关。按照望舒在中原看见的诸多记载，这扶桑原本是漂浮在海面之上的虚无缥缈之气，乃是徐福以大法力才将其生生凝固为土地，在那之前，扶桑之地并没有凡人能够居住。而中原秦朝，不过二世而亡，有能力派遣大批人马前来扶桑的，似乎也就是徐福东渡那一次。若是芦屋道满所言不虚，那么他们一族的先祖，很可能就是徐福带来的五百童男童女之一，却是一时间与望舒有了些缘分，叫他有些失神。

藤原兼通本人则是于当世的所有扶桑人一般，都认为自己是扶桑八百万神祈的后代，甚至有些犯忌讳的，很多家族都暗中流传自己也是天照大御神的后人。对于芦屋道满这样的“外来人后代”，藤原兼通他们心中其实很是看不起，认为这些人的血脉于神明无关，乃是异族。只不过是近几百年来，一众类似秦氏的外族移民也渐渐融入了扶桑的百姓之中，除了秦氏之外，还有汉氏等等，多以中原的朝代为名，随后衍生“太秦公”、“秦川”和“秦小宅”之类诸多氏族，在扶桑地界上也是十分壮大。

而藤原氏这样的大族，对于自己的血脉十分珍惜，先前望舒所说的话语之中，已经有些许部分冒犯到了藤原兼通。作为神明的后裔，他们并不需要一个中原来的神仙来“化育”他们，藤原兼通的心里，多少是有些不满意的。

只是因着有芦屋道满之后的一番话语，甚至连自己的身世都翻出来说了，藤原兼通的心中才稍稍平复许多，一时也是思忖，却是如今的情况来看，他兼通于弟弟兼家在朝中势均力敌，彼此之间争斗不休，虽然同出一族，却也是骨肉相残得紧。早些年藤原兼通还委托芦屋道满，以长在树上的瓜对藤原兼家下咒，早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恨，叫他心中时时刻刻，都对兼家防备许多。

而道满先前的话语中，已经透露出村上天皇的寿元即将衰竭，却是新皇登基之后，藤原兼通一支就要受到许多打压。一想到自己会被兼家按着头在地上摩擦，藤原兼通恨不得直接现在就去死了算了，却是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。

既然道满说探寻这些古事，对于他本身的修行都是有利的，藤原兼通便也暗暗决定帮助望舒，帮助道满。芦屋道满此人，虽然行事诡异非常，偶尔也十分放肆，可是在帮助藤原兼通作法诅咒一众政敌的时候，却是心狠手辣，绝不留情的，算得上是一名得力助手。

考虑到先前就有传闻，说是安倍晴明已经投向了兼家一方，那么对于兼通来说，能够笼络住道满，并且叫他越来越强大也就十分重要。毕竟传说之中，安倍晴明乃是白狐之子，道满一个凡人，想要斗过他可不容易。若是自己能够借着这一次机会，帮助道满变强，想来在今后的明处暗处，自己都能占据比较强大的优势吧！

想到此处，藤原兼通也就微微点头，稍稍矜持了片刻，便也说道：“既然望舒仙人所要探究的古事，与道满大人也有关系，我自然是十分支持。至于交换的条件么……其实道满大人对我的支持，已经足够我为他做任何事情，不过既然唐国的仙人就在眼前，我倒是也有点事情相求。请问望舒仙人，你真的活过了三百年的岁月，寿命比平安京还要悠长么？”

望舒微微点头，暗自腹诽，心道若是陈老道留下的话语真实不虚，自己的寿命只怕是比整个扶桑国都要长久，却是徐福创建扶桑之时，自己就已经作为一个婴儿在终南山中安睡了。就算是先前的那段岁月不算，从玄宗皇帝时候活到现在的望舒，寿命也是已经超过了三百年，比起兴建还不足三百年的平安京，自然是要长久许多的。

心里想着，望舒也就说道：“兼通大人，一个人的寿命，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。无论我说我迄今为止活了三百年还是一千年，只怕你都不会全然相信。然而在这平安京内，能够证明我寿元的人倒也不少，无论是你面前的芦屋道满大人，还是阴阳寮中的安倍晴明大人和贺茂保宪大人，都可以为我作证。再不济，当年赐予八百比丘尼人鱼肉的千年狐狸，乃是我的兄长，是我亲自送别他离开家园，前往扶桑来的；这件事情，八百比丘尼大概也能为我作证。”

此言一出，藤原兼通着实颤抖了一下，却是先前听道满所说，他还以为此事不过是夸张之语，想着望舒或许已经活过了百余年而能够维持年轻样貌，却没想到他真的这般寿元悠久，还能找出这么多人来为他作证。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都是站在兼家一方的，藤原兼通不好向他们求证；可是那八百比丘尼，不过是城中的一个廉价娼妓而已，藤原兼通随时可以去问她，自是叫他打心底里相信望舒的话语。

一经证实了望舒的寿元，藤原兼通也是瞬间激动起来，连忙朝着望舒问道：“仙人！既然你与那千年狐狸以兄弟相称，想必也有助人延寿之法！还请仙人传授我长生之术，赐我仙丹妙药，保我寿元悠长，让我眼睁睁看着兼家一族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！”

望舒闻言，心中一叹，暗道这藤原兼通的内心，已经被某种扭曲的仇恨充斥，却是长生这么大的事情，他都只想着要向自己的亲弟弟报复，着实叫人心寒。而且从望舒来到扶桑开始，除了那八百比丘尼本人已经得到长生，其余几位大阴阳师，包括那个黝黑的源博雅在内，竟是一个都没有提出要学习长生之法，芦屋道满更是很明确的表示自己不愿意长生，连西王母的蟠桃都可以放弃。这人的思想和眼界差距，着实很大，探究天地之间奥秘的阴阳师，与凡俗之中的高管权贵之间，也是有着莫大的不同。

一时间，望舒也就似笑非笑地开口道：“兼通大人，长生不难，可是你知不知道，等价交换之下，长生是要付出何等沉重的代价？”

藤原兼通一愣，一时摇头看向望舒，就听望舒颇有些玩味地说道：“大人没有根骨，修不得神仙之术；若是单纯追求长生，那便是与八百比丘尼一般。”

“生命无尽，兼通大人便不再需要繁殖后代，一切与女人，与男人，与动物，与植物，与自身之间的情欲，都会被消磨殆尽，最终归于虚无；而生命无尽，再新鲜的事物都会在你漫长的寿命之中出现多次，绝大部分的乐趣都会被剥夺，就如美酒虽好，昼夜畅饮，也总有一天会叫人心生厌烦；而生命无尽，不会死也就意味着不曾活，凡人有生有死，兼家大人既不会死，又不能成仙，便只能成为妖物，再漫长的岁月之中与世隔绝，避免被人棍棒殴打，自是难以掌握现有的一切。如果兼家大人能够接受这种代价，助你长生的方法，我这里不止有一种。还请兼家大人定夺吧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