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孤魂不招也朝宗 (第2/2页)
褚仁提着笔,略一沉吟,便写下了那日拍卖会上,傅山那幅字中的两句诗:“一舟相过日,千里独来心。”那副字是草,他今日写作了隶。“一舟相过日,千里独来心。”倒像是在描述今日的相逢呢,生命中擦身而过的那副字,像是三途之河上的舟楫,载着自己,千里独来此地,却不知要和谁结缘……
傅山眉毛一挑:“李梦阳的《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》*?这诗可冷得很,你竟知道?”
褚仁其实并不知道这诗的作者和标题,脸一红,说道:“诱我来此的那幅字,上面写的就是这首诗。”
傅眉拿过那张纸,细细看了一遍,笑道:“爹爹你看,他这字,倒像足了仁儿,深得一个‘拙’字之妙,可巧他名字也是个‘仁’字,岁数也差不多。”
傅山也一笑:“嗯,字确实有七八分相似,只是相貌半点不像……”
傅眉见褚仁不解,忙解释道:“我说的是大伯的儿子,傅仁。去年他们一家三口都没了,也是马车掉下了山崖,连尸首也没寻到……”
傅山冷冷道:“若不是鞑子抢掠,他们也不至于雨天半夜匆匆赶路……”
傅仁?褚仁回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:傅仁*,傅山的侄子,幼年父母双亡,由傅山抚养长大,传授法。很多署名傅山但却不是傅山亲的法,大半是傅仁代笔的,据说傅仁的法比傅眉的法更似傅山,几乎可以乱真……这位傅仁,三十八岁便亡故了,也没有留下太多的生平,像是默默立在傅山背后的影子一般。此刻,他父子又说傅仁已经身亡,莫非……自己便是顶替这个傅仁活着的人吗?
褚仁正想着,便听傅眉说道:“不妨让他改名傅仁,我们堂兄弟相称,可好?”
傅山问褚仁道:“你意下如何?”褚仁点点头:“好。听先生安排。”
傅山一笑:“既然答应了,你就该叫我二叔才对。”
“……二叔?”褚仁有些迟疑,又看了看傅眉,问道,“要
磕头吗?我们那个时代,已经不兴磕头了,我不懂,你要指点我才是。”
傅眉忍不住轻笑了出来,扶着褚仁慢慢跪下,说道:“磕三个头,再起来。”
褚仁依言笨拙地磕了三个头,被傅眉搀了起来,又嗫嚅着,叫了一声“二叔——”
褚仁想了一下,仰头看向傅山说道:“我两手空空而来,没有什么可孝敬您的,这个辫子,想必您一定不喜欢,我便割了,权当送您的礼物。”说完,便拔出腰中砗磲柄的鞘刀,双手举过脑后,只一划,便把那小辫子割了下来。
褚仁把那辫子掂在手中,细细的一条,果然很像鼠尾,末端系着红绳,红绳末端,还拴着两个细小的花钱。褚仁一扬手,把那辫子投入篝火中,一股焦香的气味迅即腾了起来。
傅山意味深长地一笑,接过褚仁手中的刀,按着褚仁的头,轻轻地把发根的碎发刮了下来,托在手上,也抛撒到了火中。
褚仁看着那翻转飘零,徐徐而落的碎发,不知道为什么,有点伤感。也许世上的事,就是非左即右,非黑即白,容不得你不偏不倚。既然选择了做傅山的子侄,那么就把所有与满族有关的羁绊割裂开来吧,不去想自己身上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,也不去想这个小小的身躯,到底来自哪个旗人贵族的门庭。
褚仁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花团锦簇的衣服,说道:“若能帮我买身替换的衣服,把它也烧了吧。”
傅山摩挲着褚仁肩头的衣料,叹道:“这‘满堂富贵’织金,是大明杭州织染北局‘岁造缎匹’中的定例纹样,每年都会赏用给各个王府的……”傅山语调幽幽的,似有无限感慨。
褚仁突然想起看过的资料中,提到过傅山的曾祖是大明宁化王的赘婿,在这方面的见识自然是不错的……曾经也是王谢堂前的燕子啊,如今沦落到这四野寂寂的荒郊,与孤魂鬼火作伴。历史已经翻过一页,但前一页上的那些字,那些名姓,那些兴衰荣辱,依旧不甘心被埋没,纷纷徒劳的挣扎着,呼喊着,想要在历史上留下最后的余韵……
褚仁低下头,蓦然发现腰间的一抹金黄,这个……难道是传说中的黄带子吗?这……这副身躯,竟然是皇族后裔吗?褚仁的心,不禁又砰砰猛跳了起来。
最终还是傅眉打破了这沉寂,只听他笑道:“该叫我哥哥了!”
“你今年多大?”褚仁问。“我十八了。”傅眉答。
褚仁心道,古人是算虚岁的,若说十八,实岁最多十七而已,便笑道:“若按虚岁算,我都十九了,我比你大。”
“我不管,世人看到的只是你的外表,谁管你之前活过多少年呢,快叫眉哥哥!”
“哥哥……”褚仁含混地小声叫了出来,到底还是漏了那个“眉”字。但不知为何,话一出口,褚仁便觉得心中一定,似乎在这个时代也有了依靠。
注:
*傅山草《李梦阳诗轴》立轴:水墨绢本,2013年6月拍卖,估价80~120万。
*傅仁:为傅山兄傅庚次子。戴枫仲《傅寿元小传》:“寿元,明茂才傅庚(字子由)之中子也。子由先娶于韩,生襄,才而早夭。又娶于李,生仁,骨干修削,黄发火色,性僻洁,五岁而孤。”傅仁生于崇祯十一年,去世于康熙十三年夏,其时傅山为六十八岁。傅仁自己的画作品传世较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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