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章 云落开时冰吐鉴（4）

此时此刻，望舒的心中，怕不是有一百群野马飞奔而过，又像是阴云密布的大海之上，掀起了一百零一道滔天巨浪，也像是天空崩塌，大地开裂，自己身处其间，不知如何站定才好。

一片混乱中，望舒在内心中不住咆哮，一时难以理解面前天照大御神意念传达出来的意思。

什么情况？扶桑的神叫自己弟弟？开玩笑！自己明明是出生在扶桑立国之前，出生在一众扶桑神祈之前，出生在徐福出海之前的……不不不，一定是哪里弄错了，自己很显然是个中原人，至少是这一世是个中原人；就算上一世的自己是神祈，也应该是中原的神祈才是……

心念混乱之中，望舒的元神都受到了极大程度上的震撼。天照大御神莫名其妙说出来的话语，实在是叫他意想不到，又是难以接受，又是不能明白，实在想不通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，到底有什么含义，到底……

一时间，隐藏在望舒小乾坤袋之中的那柄小玉刀微微一震，一股玄之又玄的清气骤然升腾，直接穿越虚空，打破肉身阻隔，传达如望舒的脑海元神之中，叫他震颤不休的元神一时得了一丝平静。乃是他先前那等状态，已经站在了走火入魔的边缘，玉刀作为圣人法器，主动护主，以圣人气息，大道之威，帮助他稳定心神，重得一丝清明。

不怪望舒会这样激动，原是因为他先前从芦屋道满那里，已经得到了诸多有关天照大御神的信息。无论扶桑八百万神祈之中，有多少真实，多少虚假，至少天照大御神、月读命和建速须佐之男命这三位，乃是真实不虚的法理之神，是扶桑天地法理演化出来的神祈。

作为法理之神，更为靠近天道自然，其本身绝对不会撒谎，原是撒谎乃是有情有欲，天若有情天亦老，他们从根本上，就没有掌握着“谎言”这一项武器。就算是某些法理之神，在漫长的人类供奉之中，产生了接近于人的思想，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，也都是可以验证的实话。要么不说，要么实说，乃是法理之神的特点，绝无意外，万无一失。

这样一来，也就是说天照大御神说望舒是她的“弟弟”，望舒就的确是。然而对于法理之神来说，本身并没有什么血缘之类的说法，彼此间保持着很大程度上的独立，也是天地法理自身的独立。扶桑这边，因为没有混元大罗圣人坐镇，某些事情会有不同，天照大御神在神话传说之中，的确是有两位弟弟，可任何一位，都不可能是望舒，也不可能转生为望舒。

毕竟，以灵均老道的态度，是绝对不会教导一位异族神明的转世之身的。

清气包裹住元神，望舒的心智也就一时清醒许多，原本在震惊之下几乎就要引发的心火，一时间也被圣人的威能扑灭。心智澄澈，他就能更冷静地思考面前遇上的事情，一时间暗暗想到，自己断然不会是天照大御神一奶同胞，不是伊耶那岐神诞下的贵子，不是扶桑神祈转世。那么，倒也的确还有一种可能，乃是自己所拥有的那一部分法理，与天照大御神两位弟弟中某人的法理近似，甚至是相同或者互相包容，天照大御神这一句话，不是从血缘和出身来说，而是从法理角度来说。

勉强有了一个想法和猜测，望舒也就能稍稍冷静些许，一时抬头看着那道天照大御神的意志，斤两克制自己的情绪，回应道：“我不认识你，不，我知道你是天照大御神，但是我与你没有关系！”

那天照大御神的意志真就像一个姐姐，一个母亲一般的慈爱，轻声道：“我是你不完整的姐姐，你是我完整的弟弟，你怎么不认识我？”

这句话里，所表达出来的意思就很有趣了，望舒一时间晃神，倒是没有像先前那般失态，自己仔细思考起来。却是从这一句话里，多少可以证明天照大御神的意思，是从法理角度出发的，毕竟血缘关系，不存在什么完整与不完整，有就是有，无就是无，分外清晰。

其实到得此时，望舒逐渐冷静下来以后，已经对此事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想。结合他先前的诸多经历，加上陈老道留下的话语，某些事情，他大概已经有了猜测。此刻再有天照大御神的话作为佐证，几乎就可以将其彻底坐实。但是这样一来，又引出了诸多矛盾，却是……

望舒先前，曾经见过不少高人大能的意志，其中对他最最亲切的一个，莫过于昆仑山的主宰古神西王母。而西王母乃是执掌天下一切阴气的古神，掌握一切女仙的升仙之路，望舒一个大男人，肯定不会在自身的阴阳上与她有了缘分，所剩下的，便是徐福将望舒带来人间之前的情况……

按照望舒在昆仑的百年梦境，他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自己的身世，却是他所驾驭的那一辆马车，遨游诸天的种种经历，回归西王母怀抱的感觉，与泰山府君的缘分……最重要的是，他自己的名字！

望舒自己的名字，乃是灵均老道在收下他们三人之后，为他所取。而当时的灵均老道，为他们三人取名未必就没有深意。而自称与望舒有缘的上主，在第一次见到望舒的时候，曾经说过一句“前望舒使先驱兮，后飞廉使奔属”，感叹他的名字很好。现在想来，以上主那样的无情大能，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普通修士的名字发表“自己”的看法，说不得就是提点，又奈何当时的望舒年轻气盛，对这些掉袋子的东西很不感兴趣，自是没有留意；此刻想来，却是大有深意在其中。

中原古老神话之中，所谓“望舒”，乃是为月神驾车之人，也正好对应了他先前在百年梦境之中所梦见的情况。而上主所说的那一句诗句，便是出自先秦时代的《离骚》之中，东汉学家王逸曾注解其曰“望舒，月御也”，似乎更好地说明了这个名字的特殊之处。

而且……写下《离骚》的屈原，其自称，便是“灵均”！

已经发生的事情，不会忘记。在望舒这等级别的修士元神之中，更是过往种种，如烛照影，分毫毕现的。一旦想起来这么多的事情，将其彻底串联在一处，配合天照大御神此时此刻的佐证，望舒几乎就可以确定，他的名字，不单是名字，更是自己的过往，是自己的神名……

过往诸多疑惑，诸多思量，这一下子几乎得到了大部分的解释，望舒一时看向天照大御神，说道：“月光本是日光，太阴难离太阳？”

天照大御神以一种十分高雅的姿态点了点头，形象印彻在望舒的心中，道：“我是执掌扶桑太阳的大神，你是执掌整个天下太阴的古神。故而我是你不完整的姐姐，但你是我完整的弟弟。昨天夜里，你应该已经见过另一个自己了。”

原来如此，竟然如此。原来从一开始，真相就已经摆在自己的面前，从自己有意识开始，这个真相就以每天不少于三次的频率，不断在提醒自己。当日上主的诗句，说不得就是有心提点自己，只是自己不曾把握而已！只是这样一来，上主的身份就有些莫名其妙了，就算自己身为古神中的一员，又与他有什么关系？

因着道门的《神仙真灵业位图》之中，执掌太阴星，也就是月亮的那位神明，乃是唤作“太阴星君”的；而从封神往事来看，这位神明乃是元始天尊敕令册封，生前乃是姜皇纣后的那人。因着这个缘故，望舒也是不敢将自己的来路想得那么惊人，并没有太深刻地往这方面考虑，或者说没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，来证明自己的身份。

到得今时今日，有不会说谎的扶桑法理之神为自己证明，望舒总算是可以确定，无论徐福施展了什么手段，用了什么办法，自己在被他带离仙界之前，应该就是月御望舒。而至于天照大御神和上主所谓的“古神”，应该就是封神战前，自然存在的诸多神祈。毕竟太阴太阳，并非封神战后才出现，而是自古就有，自然也有天生古神掌握。

如果望舒的确是古神，那么他与西王母之间的缘分也就自然说得清楚，原是西王母执掌的诸多阴气之中，就有月亮所象征的太阴星，作为执掌太阴星的古神，望舒就应该是西王母麾下的一员，无论他自己是男是女，左右权柄是由西王母分化而来，大家又同为古神，自然是要更加亲切许多……

难怪自己来扶桑的时候，西王母直接托付了道满，而东王公需要通过同样执掌九幽阴司的泰山府君，才能拜托安倍晴明。这样的设计，本身就是一种提示，只是望舒自己当局者迷，没有领悟到而已。

当然，作为西王母，所执掌的阴气并不仅仅是太阴，还包括了少阴，乃是与太阳和少阳相对，成为两仪四象之中的“四象”的部分，故而望舒即使是执掌太阴星的古神，也是西王母的麾下古神，本身不能对抗东王公与西王母，两位也不可能自降身份来多次点拨，些许的帮助，已经是仁至义尽，能不能领悟，就要看望舒自己了。

一时间，望舒的脑海之中逐渐澄明，除了还有些震撼之外，已经不再混乱，一时又是抬头看向天照大御神。

天照大御神作为不受圣人节制的扶桑神明，本身已经有了极其丰满的人性，能够看出望舒神情的变化，这会儿也是着实放松下来，轻声道：“我等了你一千多年，以为等不到了……现在，你终于到来，扶桑的未来，就在你身上了……”